2004-08-29 03:10:19Ryan

《淨琉璃》《黃昏清兵衛》&《盲劍俠》

˙《淨琉璃》Dolls
當面無表情的西島秀俊與癡傻的菅野美穗,身著山本耀司設計的華服,在櫻花樹下如屍般緩緩移動,我在戲院裡真的嚇了一跳,心裡納悶著,這真是北野武的作品嗎?

我的疑慮在《淨琉璃》開演幾分鐘後,得到了解答。雖然山本耀司視覺效果極佳的服裝設計,讓電影的風格不切實際得令人髮指(這兩位乞丐也穿得太美了吧);雖然三段濃烈的愛情寓言與北野武向來的恣意不羈,在嵌合時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是,這仍是一部貨真價實的北野武電影,這仍是一部有辦法讓影迷會心一笑而備感親切的北野武作品!鏡頭裡一個個呆滯的神情;一連串突梯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動作及刻意遺漏的細節描述;往往過了好一陣子我才總算搞清楚的北野武式招牌幽默;還有岸本加世子、大杉漣等熟悉班底……是的,北野武真的回來了!

北野武因為《花火》的滿堂彩而跨足好萊塢,拍出有點尷尬的《四海兄弟》,然後再因為該片的失敗而回到日本,以前所未見的雕琢華麗,呈現《淨琉璃》世界裡的蒼涼淒美。這一次,北野武起用偶像劇的俊男美女來挑大樑。三個故事都有著傳說的色彩,以第一段故事裡那對永不分開的「紅線乞兒」為主軸,緩緩牽引出第二段「等了半世紀的便當女人」及第三段「為愛變盲的癡情歌迷」。

首先,這三個故事直覺上讓我想到野島伸司突破性的日劇《世紀末之詩》。《淨琉璃》同樣在探討:如果,生命中沒有了愛、或者生命中只剩下愛,必須靠愛呼吸…倚愛為生,會變成什麼模樣?三個段落的隱隱相連,其實也和北野武素來偏好的自我毀滅一脈相承(《菊次郎的夏天》裡的溫煦美好反倒較為例外);以三段背景、三個世代、三樣終結、四個季節來拼貼大和民族難解的執著與沈迷。本片在香港翻譯成《偶斷絲連》,我以為是音義皆美的譯名。

當然,我仍然無法抗拒北野藍的澄澈透明與那莫名襲來的悲傷。西島秀俊與菅野美穗濃情蜜意的海灘假期,小情侶間相互捉挾調情的喜趣讓人憶起《那一年夏天寧靜的海》的無語幽默。「為愛變盲的癡情歌迷」則讓我想到《春琴抄》,當破相的深田恭子靜靜坐在海邊,為她而盲的癡情男歌迷步履蹣跚地逐漸接近…我想,從《世紀末之詩》到《淨琉璃》,日本電影(或電視)對夏日、大海、對那超乎想像的犧牲與愛戀,總有獨到而令人深刻的詮釋。

久石讓的音樂配合宮崎駿天馬行空的動畫恰到好處,卻往往在北野武的電影裡過度滿溢,《花火》中尤其明顯。這回,久石讓意外地節制。開收場音樂的震懾人心,包夾著北野式向來的美麗寧靜;也因此,那突如其來的簡短奏鳴,會讓北野武突如其來的暴烈更顯濃豔深刻。

三個段落的男女關係也很值得比一比,尤其是「等待者」的角色交換。在第一段中,「等待者」一開始是為愛癲狂的菅野美穗,等到她失了心瘋,男友西島秀俊轉變為等待的角色;第二段,還洋溢著少女情懷的老婆婆松原智惠子,自始至終一直在等待,等待著給初戀男友送飯、等待著把沒人吃的飯轉送給鄰居、等待著多年後的巧遇;最後一段,首先等待者是癡心歌迷,他瞎了眼後終於有機會和偶像「見」面,然而意外身亡後,偶像歌手深田恭子反倒等待似地坐在海邊,她是在等他嗎?

如果從本片在金馬影展放映時的譯名《淨琉璃》的字面意思來看,淨琉璃指的是十六世紀盛行於大阪的木偶戲,配合三弦琴演奏及一旁說書人的「哭仔調」,弄偶人以細絲線操弄木偶,搬演一段接一段無顏的人生哀歌。三段故事裡的角色,是如何被操弄?被誰操弄?命運?弄偶人?那條隱隱相繫的紅線,究竟隱含著怎樣的力量?北野武在訪談裡說,「紅線乞兒」的故事來自他的兒時記憶。在這三段悲劇中,北野武的導演身份有如弄偶師,以紅絲線操弄六個角色難抗宿命的悲劇性,伴著美不勝收的四季更迭,故事調性也從百花爭妍的明亮春天邁入死寂肅穆的凜冽冬日。在大時代前提下看似被命運操弄的愛情;六個角色在創作上被編導操弄;觀眾觀賞《淨琉璃》時,某種程度上正被故事情節操弄;而故事裡,男男女女相互聯繫、相互操弄,掙脫不掉的,是緊緊拴繫著的那條命運紅線。

對於《淨琉璃》的好,我還是持保留態度。北野武這部作品,宛若身著華福抹著濃粧的日本藝妓,美則美矣卻讓我看得有些兒喘不過氣,尤其最後紅線戀人走著走著、導向北野式不可避免的毀滅收場,似乎多了一些刻意,少了那麼一些過去的瀟灑。不過,比起無論擺在東方或西方都顯得尷尬為難的《四海兄弟》,我還是很高興我所熟悉的北野武回到東方了。


˙從《黃昏清兵衛》Twilight Samurai到《盲劍俠》Zatoichi
2003年的柏林影展,山田洋次以向來拿手的庶民人情揉合時代劇題材,推出了一部在懷舊美好氛圍中瀰漫著極度現代精神的《黃昏清兵衛》。亂世動盪裡如沐春風又略帶幽默的小人物悲喜情趣,在山田洋次一貫的親切溫煦目光裡,宛若薄暮時分洋溢著的暖意,煽情卻不矯情。

在真田廣之與宮澤理惠真切內斂的詮釋之下,清兵衛與朋江發忽情止忽禮的互動,是我心目中繼森田芳光的《其後》之後最婉約最令人心疼的告白時刻;而朋江幫清兵衛整裝束髮的片段,讓《末代武士》的類似橋段(小雪幫阿湯哥上裝)顯得有形無神。至於幾乎是武戲文拍的片尾木屋決鬥,時不我與的蒼涼讓《末代武士》遼闊煽情的草原戰役變得膚淺,而所謂的勝利、滿足與功成名就,更在收場時藉著岸惠子的旁白透露了山田洋次《男人真命苦》以降的一貫訊息。在井上陽水詩意民歌般的吟唱聲中,我的記憶回到了十年前初看篠田正浩導演的《少年時代》(主題曲同樣由井上陽水主唱)帶給我的悸動。清兵衛的邋遢與優柔寡斷,承傳了過世的渥美清親和力,宣示了寅次郎這類國民小男人形象的不朽。當岸惠子豁達寬容的畫外音緩緩交代清兵衛悲喜交雜的命運,那洋溢著滿足的撫慰之音,包容了所有的卑微語辛酸。原來,這不僅是山田洋次的個人註解,更重現了一代宗師黑澤明過去作品中一再強調的人道精神及道德訓示(清兵衛不忮不求的謙沖,又不免為五斗米折腰的世俗挫折,尤其讓我想起《黑之雨》裡的寺尾聰)。

如果說山田洋次是以一貫的庶民劇人情趣味來包裝武士題材,那相隔不到一年的2003年威尼斯影展,北野武首次挑戰武士道題材的《盲劍俠》不但保留(或說維持)了北野武原汁原味的個人特色,更好好以他的個人魅力翻新了武士道類型中老掉牙的符號象徵。瞧瞧,片中那位獨居老婦,像不像過去北野武作品裡的岸本加世子常常演出的角色?這一次,山中的靜謐茅屋代替了過去作品中的荒僻海景(北野藍);一夥人避難時無聊地打發時間的莫名舉動及老在外頭「啊啊啊」叫的阿達武士,顯然是過去幾部電影裡的黑道人物種種言行的翻版。比較不一樣的是,以前北野武的故事傾向儀式性自我滅絕的冰冷收場;這次轉換了時空,竟迸出一個暖洋洋的、光明的、充滿人性燦爛的Happy Ending。

北野武電影最吸引我的,永遠是那份突梯的奇趣所激盪出的感動,而那冷靜之後爆裂開來的燦爛,在《花火》中達到最高峰。隨後的《菊次郎的夏天》過份甜膩溫暖、進軍好萊塢的《四海兄弟》則水土不服,幸好雕琢過火的《淨琉璃》讓影迷發現北野武肯嘗試新玩意兒的野心。《盲劍俠》還是由山本耀司擔任服裝設計,但在視覺上已比《淨琉璃》收斂適切許多。鈴木慶一瓜代了北野武長期配樂搭檔久石讓,甩開過去那滿溢的情緒能量,改以節奏感十足的民族樂音、踢踏舞步等呼應片中的「盲」劍俠在「聽」力上的格外敏銳,成為本片最令人驚喜的部份。

不過讓《盲劍俠》充滿張力的,仍是北野武勇敢創新中的懷舊之情。忘記盲劍俠怪異的一頭金髮、忘記鋤頭舞踢踏舞,盲劍俠以一介外來者身份剷奸除惡後瀟灑離去的原型,看似跟典型美國西部片互通生氣,偏偏骨子裡留著的血液,又是極其大和民族式的。老婦與混混外甥的良善與無奈、流浪「歌舞伎姊妹花」苟且求生之餘不忘復仇所營造出的劇力萬鈞、貧困潦倒的武士為了五斗米而委身地方惡霸左右手的淒涼、甚至大魔頭父子在片尾逆轉時都滲透出一道熾熱的義理人情……這些元素(刻板角色)在日本時代劇中並不陌生,偏偏到了北野武手上,沾染了北野式宿命孤寂後,情緒感染力就能增強百倍。最神的是那無須語言文字,單憑肢體語言就道盡一切的踢踏舞謝幕式。隨著村民歡欣地面對鏡頭舞著,隨著姊弟忽成人忽童年身影的置換,我忽然想起了好些寶萊塢歌舞片、金凱利的翩翩身影、還有佛西…好的歌舞片不就是如此,利用音樂與舞蹈,與幕前的觀眾交流最真摯的情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