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距離1994年初看奇士勞斯基的《藍色情挑》已過了十年，而奇士勞斯基也過世將近八年了。

《天堂奔馳》是奇士勞斯基過世前正和長期編劇搭檔Krzysztof Piesiewicz積極籌備的「天堂、地獄、煉獄」系列的第一部。雖然奇老的三色電影及十誡系列總計八片DVD安安穩穩躺在我的收藏櫃裡已久，雖然陸續透過大大小小影展見識了他早期如《傷痕》、《機遇之歌》等傑作，當一得知奇老的最後劇作將由個人最迷戀的女星凱特布蘭琪主演，導演湯姆提克威拍在創作主題上又是那麼地和奇老互通聲氣，我開始高度期待這部《天堂奔馳》。即使影片在柏林首映後引起一連串的褒貶不一，我還是不願放棄我對提克威的信心。

我曾驚豔於湯姆提克威在《意外的冬天》裡苦心經營的那股緩慢、優雅而宿命的氛圍；轟動一時的《蘿拉快跑》在我看來，幾乎是奇士勞斯基《機遇之歌》的千禧REMIX電玩版本；可惜對《公主與俠客》有著小小失望，不知是失望該片不再和奇老偏愛的偶然巧合主題緊密相連，還是不知該如何回應提克威安排一個過度童話的浪漫收場？當我終於拿到湯姆提克威捧著奇老遺世劇作畢恭畢敬地拍成的《天堂奔馳》DVD，當片中明顯師法齊畢紐普萊斯納的單音鋼琴旋律緩緩奏出的剎那間，我終於興奮得胃痛起來。就好比史蒂芬索德柏從塔科夫斯基的《飛向太空》中提煉出屬於自己溫暖易懂的《索拉力星》，我既驚訝於提克威真有能耐「重現」奇士勞斯基的招牌宿命論調；更欣喜提克威終於把他在《公主與俠客》搞砸的部份釘正了過來，成功吸納大師精華，映射出屬於他自己的光采。

最初，是正在模擬飛行的菲利普（喬瓦尼雷比奇）與一旁教練的對話。教練提醒他實際情況與模擬訓練的差異，並告誡他不能一直飛高，他反問：「那究竟能飛到多高？」。接下來，是標準的奇式偶然與巧合宿命論（尤其特別令我想到《十誡》）。菲莉帕的復仇行動、電梯裡素昧平生的父女、走廊上的清潔婦、房間裡的毒梟，都是上帝手中的玩偶，只能循著自個兒的頂頭細線走動。菲莉帕以為只要救了秘書就不會傷及無辜，這對父女則壓根兒沒想到一個好意的舉動會引來災難…。往上升的電梯，能升到多高？砰！在虛擬的世界中，你想飛多高多遠是你家的事，在上帝主宰的地球上，在上帝大人的眼中，我們都卑微如螻蟻。

接下來是一連串的奇式命題回顧。腐敗官僚與毒瘡的鉤連，既是《傷痕》的主題延續，更重新帶著我們溫習《殺人影片》裡的尖銳議題。菲莉帕從沒想到她的計畫會禍及四條無辜生命，販毒大亨戕害的也許只是慢性腐蝕別人的生活，她卻先是以一刻不到的時間結束四條生命，再抓住機會把毒梟一槍斃命。菲莉帕是神嗎？她既可以毫無理由地摧毀四條人命，也可以振振有詞地以處決方式殺掉毒梟，儘管她一開始強調她是想贖罪的，卻在重溫愛情的鮮美後拒絕實現她的承諾。這是奇老從紀錄片以來一直在關注的道德兩難兼宗教天問命題。至於菲利普，顯然離道德焦慮有一段距離，他因為菲莉帕昏厥時緊抓著他的手從此愛上她，甘願為「愛」觸法救她，，這不是從《愛情影片》裡跑出來的小男生嗎？至於片中那場略帶黑色幽默的金蟬脫殼好戲，則有著《白色情迷》的類型片味道。逃亡途中，兩人同樣身著白色汗衫，提克威又不斷安排兩人以極平衡對稱的姿勢來分割銀幕，調製出一股神秘的和諧。等到他倆一齊理了個大光頭，我終於明白，類似的名字（菲利普、菲莉帕）、類似的服裝髮型、注定的邂逅…不正是《雙面薇若妮卡》一直在講的東西？

提克威當然還是有自己特色的作者，他一方面亦步亦趨地重現大師迴光，一方面在老搭檔攝影師Frank Griebe的襄助下，以《意外的冬天》裡的舒緩悲傷，憐惜地舔舐著卑微脆弱的生命。Arvo Part那段簡單卻無比晶瑩剔透的旋律幾乎成了最佳愛情主題音樂，當菲莉帕緊緊握住菲利普的手，那Magic Moment緩緩暈開的情愫，既有著《愛情影片》的氣味，更是不折不扣的《公主與俠客》的延續。那次，護士西西認定自己和搶匪波多有著隱隱相連的命運；這次，小警察菲利普相信他是非愛上犯下滔天大罪的菲莉帕不可的。兩性間拯救來犧牲去，是提克威從《蘿拉快跑》就很著迷的命題。可惜《公主與俠客》的真空情感稍嫌飄渺，西西與波多的攜手一躍而下，當時一點也說服不了我。這一次，也許是大師加持，歷經電玩中見真情與童話般夢幻相遇，我竟然在《天堂奔馳》裡拜到到神蹟。

近尾聲時，那場「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的美麗結合，純粹而抽象得彷彿開天闢地時期的亞當夏娃在伊甸園的純真景象。當他們奇蹟似地登上直昇機，越飛越高、越飛越高，逐漸隱沒在我們的視野中，呼應著電影開始的大哉問，能飛多高呢？我們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攀上天堂，對於這個難以置信的謝幕方式，除了驚嘆之外，似乎更有如荒謬卻也滲著無奈悲涼的訕笑。

非提不可的是，凱特布蘭琪再度以神乎奇技的細緻演出傳遞了一個瀕臨絕望的女人，遭逢神蹟而新生的人性感動；至於向來被我忽略的喬瓦尼雷比奇，雖然從頭到尾龜著一張臉，卻也適切地詮釋了初萌芽的顫抖情愫，在羞赧中未見退縮的果斷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