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24 19:51:29河童(請叫我KAPPA)

〈異夢系列之十一〉砂之舞(下)

  
  那手的觸摸讓他逐漸有了真實感。
  
  他腦中響起了轟然入雲霄的交響樂,一下子驅散了方才的懼怕。取而代之的,是難以形容的狂喜;他高舉雙手,嘴裏也不知胡亂在喊些什麼,只是發瘋地向河流中心撲奔而去。在沙漠奔跑是艱難的,但越是這樣越能加深景象的實際存在感,這樣的世界他連作夢都不曾有過,多奇怪又多真實的海市蜃樓!他一點也不在意什麼窺視了,黑夜、黃砂、高聳的現代建築,加上些幻想似有若無生命跡象的潤飾,組成了令人驚歎的奇景,說實在的,此時他一點也不在意什麼夜了!

  他邊跑邊旋轉著,彷彿嬉戲著浪花的少女;此時風舞得更為起勁,甚至將他周圍的砂捲起一圈圈的漩渦,不論他到哪裡,那風總是跟著他,似乎等待了很久的戀人,期盼與他一起共舞。他快樂的腦海裏不斷的撞進新的音符和節奏,時而古典、時而現代;他的步伐可以跨到不可思議的限度,在這同時,整座沙河也似被喚醒了般地隨著音樂波動,他陷在風帶來的漩渦裏,砂的撫摸、衣角的激烈拍動肌膚都使他迷醉。他忘我地跳著優雅的舞蹈,好像自己是個穿著燕尾服的紳士;同一時間,他高舉的指尖滑進了另兩隻冰涼而細緻的手指。

  
  是誰?

  這是今晚第一次,出現一個真實的人與他面對面的接觸。

  那食指柔若無骨,略帶羞怯地微微的曲著,留著修長的指甲尖兒,只那麼瞬間的一觸,他立即不假思索地把她擁進了懷中。那嬌小的肩背頂著他的胸膛,他的呼吸正抵住她如冰玉一般的頸項;藉著美妙的音符,他自然地讓手繞過與她交纏的雙臂,自然地落在她黑色晚禮服的腰枝底。當手指觸碰的一剎那,他聽得一聲巨響,彷彿有一支鬼太郎的槌突然撞擊了地獄深處的大鼓,震得四周的砂一齊向天空噴發,迸射出如巨泉一般的砂柱,隨即像拍岸的浪花般化作水氣消逝。

  四周的砂和風忽然都靜止了;一切,都回復到寂靜的狀態。

  他吸了一口氣。好像等待什麼神秘的暗示。


  在巨響傳動大地之後,從遠方逐漸回應而來的是細微的嗡嗡聲,很快地昇華為快節奏的小提琴,砂底則以鼓聲應答。當鋼琴也加入對話時,他聽聞了前所未有的樂章,那是以快步探戈的旋律進行的協奏曲。

  音樂似乎起了催眠作用,他不由自主地先是摟抱著她,夢遊一般地滑步;當探戈充滿力量的節奏進入到身體裏每一個骨節,他的魂靈便整個兒被掏走了。探戈的舞步極富挑逗意味,他領著細肩帶黑色晚禮服女子共舞,用肢體接觸傳訴著肌膚原始而隱密的語言;他早已不是他自己,好像有許多幽靈漂浮環繞在四周,不斷地用氣音向他送上暗示,他完全只是隨著浪,推著、擺著。

  一曲未了,新的樂章又來取代。到後來已不是探戈的旋律,他也不知那是什麼,聽來有股莊嚴肅穆神聖的滋味,卻又能同時揉合了華麗的現代典雅。來自大地的音韻竟是如此美妙又深不可測!從開始到現在,他已經舞了好長一段時間了,而他可以這麼入魔地一直舞下去,完全不感疲累。

  他向來不是個舞者,甚至可以用笨拙來形容自己的神經;他也不很懂音樂,可是此時,即使一句話都不曾交談過,他與黑衣女子的舞蹈卻是如此的契合,彷彿原本就相連在一起的肢與體。

  三十幾歲,他的心早已死亡乾涸。死之前的事已然久遠不可考,有時他也想去回想些什麼,可是那部分當時被鎖在記憶底的某個箱子裡,鑰匙則丟沉在大西洋。他總是在快要碰觸到禁地之前,被地獄之犬開爾拜勒斯的三隻頭追咬得遍體鱗傷。這回,奇異似地,一種很久不曾有過的感覺,不是從心底湧起,而是由外而內地滲入他的四肢百骸‧‧‧他完全無從抵抗,只能任由自己像冰淇淋遇火般從外面逐漸融化。

  他戀愛了。
  過往磨煉出的革冑遇到這樣的情況,就是再堅厚也沒有用的。

  他很訝異自己竟還有一絲絲清醒。
  這樣的解釋,一旦戳破了原來朦朧的幸福感,恐懼和哀傷幾乎是立刻就回來了。
  
  他還在跳著舞蹈,只那麼一瞬間有背叛的意念浮現,整個腳底下的世界突然好像一張牛皮紙,一下子被一隻黑色的大手捏皺了、握緊了,沙漠連同女子也啪地一聲一齊消失!
  他吃了一驚,收縮的速度是那樣的快,他反射性地猛地跳了起來,力量之大,這一縱他幾乎是立刻跳上了旁邊一棟大廈的屋頂。他並沒多想什麼,只是瞬間恐懼讓腎上腺素爆發的反應‧‧‧剛踏上屋頂,緊接著又猛力一跳,接下來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踏踩,他直直地衝向夜空!

  那速度極度地飛快,過程中他只感覺寒風緊緊扯著他的臉頰,沒幾下子,已經進入一個完全漆黑的世界。

  他不是飛行;飛行或者漂浮都應該是愜意的,他卻是化作狂風般沒命地在宇宙狂奔。他不敢停腳,在空氣中踩踏令他驚慌;他從未有過這樣的經驗,每一步都有很大的反作用彈力,可是踩下時卻都是空的,他完全無法控制力量和落點。
  另一件可怖的事也必須要解決。他只是被剛才腳底下發生的事情嚇到,並沒有想進入漆黑的宇宙中;他對一切未知的東西都有著極度畏懼感,包括看到砂之前他所遭遇到的所有畫面。至於宇宙,他連象徵性的相關音樂都不敢一個人聆聽;因此,他把自己弄進了一個最為懼怕的環境中。

  他不能理解到目前為止為何會發生這些事,當稍稍有一點兒理智回來,他試著讓自己逐漸改變方向向下跳,也想把這樣的凌空經驗盡量變得愉悅些。

  但,那是徒勞的。
  他可以在一次跳躍後等待落到最低點然後再躍,藉此慢慢降落,可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擺脫不踏實的失控感。現在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回到地球上,好好地踩在地表,找回原來的世界。

  越向下落去,剛才在砂上的一段經歷就越是在眼前浮現;他有些兒說不上來的不甘心。當他腳底接觸上一排高樓的頂端,終於再度回到了人類的世界時,除了鬆一口氣以外,他還興奮地發現,他竟回到了原來那條街道的附近。

  大約確定了所在方向之後,他蹲下來扶著屋頂,從最高的一角向下方探看。他只是想確定一下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剛才的世界是否還存在;又或者地底已經破裂開來,成了一個紅色的熔爐‧‧‧雖然結果有可能出現非常駭人的景象,但他還是必須知道。

  這次,他又得到了另一個出乎意料之外、令人狂喜的答案。


  底下的街道早已恢復,看來依舊是一座黑夜籠罩的寂靜死城,就像他最初來時所見到的一般。雖然沙漠已經不存在,可是就在他的腳底下,那寬廣的大路中央,他看見一名黑衣女子孤獨地立在黑暗中。

  是她!

  他有一陣暈眩,狂喜再度令他心跳加速,那遺世獨立的女子!
  他不知怎會用這樣的稱呼冠在她的身上,她是那樣真實地站在眼前,可是她的姿態卻彷彿是凹面鏡在無窮遠處產生的虛像,像是在盼望著什麼、思考著什麼;又像是一個僅由靈魂組成的實體,終於能摸到她了,他的掌心卻沒有傳來任何感覺訊息。

  在黑夜中,她的衣袂翩然,宛如夜之女神。

  他再度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開始昏亂的情緒,讓自己輕緩地降落在她的前方。他小心地步向前,對她禮貌的伸出了右手;女子先是微笑以答,略略停了一下,接著大方地將手搭上了他的手背,優雅的動作中強烈暗示著應許和期待。
  這一次沒有舞蹈,也沒有音樂背景;他只是捏著她冰涼的小小手指,屏著息,像害怕做錯事的小孩般不敢直視她的臉。他下意識地垂著目光,拇指也下意識地在她的指尖上輕輕摩梭著。

  他完全沒聽見她的聲息。她似乎是沒有熱度沒有呼吸的,但他每個毛孔都知道她願意。她的手指如唇般親吻著他的靈魂,那冰凍彷彿電流傳遍了全身,燙得他幾乎就要為之熔化。他聽得風在耳邊長長且低低的嘆息,那女子竟為他的過去感到悲戚;她完全知道他為何遲疑。
  
  他的眼睛驀地潮濕了。為過去、還有現在。

  皺了皺眉,他開始重新打量眼前這位;這是他第一次正視了她的臉龐。女子年輕而蒼白,她將長髮挽成髻,露出如雪一般的頸項、瘦小的肩膀和精確比例的胛骨;那黑色細肩帶的禮服半束著她的胸‧‧‧雪白色的乳房若隱若現。他在風的嘆息聲裏忽然失去了控制,就跟跳舞一樣,完全隨著浪,推著、擺著;他忘情地吻著她,她的頸項,讓短髭揉著她的耳垂、每一吋露出的肌膚和溝渠。但,他卻不敢冒犯她的唇;好似他所做的一切,是為著神聖的女神上膏。

  女子完全承受著。

  她是夜,她是風;她來自救贖,過去、還有現在。


  他開始流淚。
  不知怎地,一開始就越發不可抑止;他覺得心極端地痛苦又極端地快樂,令他不知所措。他的雙腿發軟,到後來他只能把頭埋在她的胸中,無聲地啜泣。

  他早該大哭一場。多久以前?
  
  他不記得。都在寶箱底了。
  當時他患了失憶和乾眼症,同時分裂成兩個半死人,可他沒有哭。
  

  他又開始碰觸那記憶,那團亂絲糾纏得密密麻麻,寫滿了恐懼和哀傷‧‧‧他的心再度背叛了幸福,因為從分裂那時起,他早已莫名和魔鬼打下了契約;換得永遠與黑夜同在的權利,只求能夠盡快將傷痛藏匿。他從來沒發覺在那之後,自己根本不相信幸福這回事兒,只要一點點兒快樂,就足以喚醒心中的那頭猛獸。
  這樣的心念也僅是一瞬間而已,他所倚靠的突然化成狂風,一下子從他手中逃了出去!他猛地捉了個空,一抬頭,看見那女子已經站在他前方,神情漠然。

  他不能做什麼了。因為同時,他發現他們倆被十幾名黑衣人緊密包圍著,講究的黑色西裝,女子同他們來自於同地方,他這麼直覺;而他,他這才看見自己穿著舊外衣、破爛的白色T恤和到處都是洞洞的刷白牛仔褲。

  不發一語,那些黑衣男子越過了她,像獲得許可一般的默契向他迅速靠來;他已無路可退,在圈子縮到最小時,他縱身竄出牢籠,再度跳進了夜空裏。

  黑衣人迅即化作黑影般的風暴,一下子吞沒了大地;滾滾煙塵在身後席捲而至。寒風撕扯著他的軀體,他大步在夜空跳著、跑著,想哭又想大笑,心中充滿了奇怪而討厭的情緒;悲憤、無奈,另外還有何去何從的茫然和正受追逐的驚惶。他覺得自己像個被拉成奇形怪狀的美麗肥皂泡,又像腳下的步伐,明明出現多麼大的反彈力,可是每一步也都明明是踩空的。

  現在呢?

  肥皂泡過了最繽紛斑爛的時刻,黑夜將首先在它的表面露臉;然後,吐出帶刺的舌,輕輕地舔它一口。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又飄起了細細的雨。他撞進空中,不斷迎面與雨衝突,直到全身盡濕‧‧‧他打了個寒噤,這感覺有些似曾相識。

  為何在‧‧‧我為何在這裡?

  他突然醒了過來,發覺自己正在空中不可思議地狂奔,事實上不能算奔,因為他只是離地在快速移動而已。他看見底下有一些街道,三三兩兩的商店還亮著燈,這件事跟他正在進行的活動顯然是很不搭調的,但他完全不知道在這速度下該如何著地,也覺得就這麼樣從天而降一定會被視為怪胎;他試著用意志力改變自己的方向,沒想到竟然成功了。於是,他選擇了一個僻靜的角落降落;衝力有點兒大,他整個撲跌在地上,濕外套給磨得都是泥巴。

  他爬起來,盡量拍掉那些泥土,心裏很覺懊惱;另一方面他依稀記得自己好像為了什麼目的而來到街上:最清晰記得的,似乎是間快關門休息的腳踏車店還是檳榔攤的霓虹燈什麼的。這些景象也是以快速移動的方式呈現‧‧‧他想他應該是坐著公車看到這些事物的罷。不知怎地,他覺得精神是那麼的疲累,好像已經在街上漫遊了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至少已經四五天,或者可能更久些。他覺得他的身體似乎瞞著他什麼事,那些東西黑暗而滯重,但他一定是失憶了很久,因為他並沒有任何印象軌跡可循,而他也不想多問。

  他在街上抱著雙肩快速地走著,越過那些奇異的情緒,他來到某種初始的狀態。有一種聲音提醒他注意時間,他看看手錶,快十點半了;也是的,商店正在陸續打烊,這條街道開始顯得越來越冷清。

  他喜歡寂靜冷清的味道,尤其是在這樣下雨的夜晚;要不是他的衣服和手掌都沾滿了泥土,他一定會找個僻靜的角落,靜靜地坐著,在不感冒的最低限度下讓雨漸漸浸透衣服,讓濕涼的感覺慢慢去滲入肌膚‧‧‧

  可是現在他好疲倦。他不能就這麼髒兮兮地倒在街上。


  我的魚──!

  他忽然記起了他那間陰暗小屋子,記起了他離開時的情狀;糟了!他想起有幾個魚缸裡面塞滿了魚跟水草,這麼多天沒有清理和餵食,裡面的東西一定都腐爛掉了,他怎麼這麼糊塗,竟讓自己失憶似的在外面混了這許久!
  但他並沒有瘋狂向家的方向奔去,懊喪好似粘住了他的鞋底,一路糾纏著他。他覺得腳跟心越來越沉重,他的世界裡沒有一件事是正常的,總是會脫軌。現在連他的魚也沒了,能怎麼辦呢?

  清掉。

  再重來?

  他滯重地登上了樓梯,滯重地打開了房間的門,迎接他的仍是一室的黑暗和悶熱;乍看之下還有一些植物燈的透亮,他稍稍放下了心。他把髒濕的外套脫下,扔進了桶子裏,其餘的也顧不得了,他得先看看他的魚。
  那大缸裏幾十隻彩色孔雀仍然在掙扎挪動著,只是水草長出了許多黴菌的絲,把魚纏得更緊了。旁邊較小的缸本來是養著魚苗的,現在卻一片漆黑,似乎植物燈壞了。

  他向那些缸子看了一眼,那景象卻嚇住了他。

  植物燈並沒有壞,依然發出淡紫色的光芒;只是缸裡面本來的幾隻小魚,現在都只剩下一隻。一隻巨大的、全身黑色又長滿腫瘤的醜惡大魚,擠滿了整個缸子;連植物燈光都擋住了。

  他再看看另外一缸,這一缸、那一缸,好幾缸的小魚都變成一隻這樣的大魚塞在裡面,每一隻都用醜惡的泛白魚眼盯著他看,接著‧‧‧張嘴,邪惡地吐出幾個泡泡。

  他愣站在那裡,心中充滿了又想哭又想笑又想大叫的奇怪情緒。

  良久,他轉身,面無表情地取下了掛勾上吊著的魚網。
  
  這種情形該早就司空見慣了,可不是麼?
  他會把它照樣的鎖到箱子裏,照樣的沉到大西洋。
電光 2008-10-15 12:28:49

這一篇男生禁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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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byma 2008-10-15 12:02:12

??惦記著些甚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