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8-28 02:28:30未央

〈小說〉雪夜

雪喜歡冬天,因為她是在大雪紛飛的夜裡生的。
在北海道,皚皚白雪覆蓋大地的時候,深夜裡,來到世間的小女娃。
母親總對她說,她是雪天使帶來的,紛飛的雪花是護衛她的小小侍從。
所以,取名叫雪。
從小就只有她和母親,在未懂事以前,她一直以為家就應該是這樣的。
直到有一天背著小書包回家的時候,她問:「媽媽,我的爸爸呢?」
母親只是很溫柔地告訴她,爸爸已經不在了。
那天夜裡,她被母親的哭聲弄醒。
小小人兒拼命用自己的睡衣去擦母親的淚。
當她雙手環著母親的肩,兩人的頭靠在一起時,她伸舌舔去母親的眼淚。
雪第一次發現:眼淚,是鹹的。
從此,她再也不提父親。
那是一個會引起淚水的禁忌。

成長的日子有些寂寞。
除了母親,唯一陪伴她的就是她的聲音。
那是旁人聽過以後就再也無法忘卻的聲音。
有人稱之那是一種,蠱惑。
父親留下一大筆遺產給她們。因此,她讀書、學聲樂的錢從來不虞匱乏。
缺乏的只是心。雪的心,有一個空洞的缺口。
她無法縫補。
學生時代,隔壁班的男生因為她的聲音而瘋狂地愛上她。
十頁的情書只是單單為了形容他對她聲音的戀慕。
她沒有拒絕,也沒有接受他的愛情。
但是在校慶音樂會,為他獨唱一首歌。
雪萬萬沒有想到,她,下了一個蠱。
那個男生的心,因為她,而留下了缺口。
畢業以後,雪被國家樂團網羅,成了家喻戶曉的聲樂家。
媒體競相報導她是孤獨而美麗的音樂天使,嗓音如天籟。
雪不能拒絕,只好默默接受了。
當藝術被物化,變成商品販售,是一件可悲又可憐的事。
但人們總是競相追逐,雪的表演會,雪的CD,雪的專訪。
彷彿這樣等於品味高尚。
其實,只是被商業炒作而蠱惑了。
雪的聲音,成為商品,大量地銷售著。
對於這樣的結果,她無法改變。
她只能,認真的唱著。
跟自己的聲音談戀愛。
有時候會有一種錯覺,她是用全身的氣力在詮釋每個音符,讓它們各得其所。
讓它們在空氣中,輕盈地,翩翩起舞。

珍貴的東西總是不能持久。
母親在應該是萬事美好的春天,離開了她。
一場急症,走得很快。
生與死,只在一線,卻極端地殘忍。
教二人的心,悽楚地相隔著。
她真的成為,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失去了母親,她不能再唱歌。
雪失去了讓音符跳舞的能力,它們像沒有人控制的木偶,僵硬無生氣。
聲音和母親,一起離開了她。
雪推掉所有的表演和唱片錄製,她不能唱,也不想唱。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聲音正陪伴著母親。
因為有人說,當失去至愛的人的時候,會失落一部份的自己,就像是分身,隨著所愛的人而去。
這樣,母親就不會寂寞了吧!
也許,父親也可以聽到她的小女兒的聲音。
那麼,失去聲音也不可惜。
但是經紀人很擔心,硬幫她跟東京有名的心理醫師預約。
雪不能推拒,只好去了。
「雪,還記得我嗎?」心理醫生溫柔地問她。
她看著眼前的醫生,腦中的記憶庫搜索不出任何資料,她抱歉地笑了笑,「我們,認識嗎?」
「妳記不記得,中學時有一個男生,寫了十頁情書給妳。」
雪一陣錯愕,是他嗎?感覺不太像。
「校慶音樂會,妳為他唱了一首歌。」
真的是他嗎?可惜現在,她是因為無法唱歌才來看他的。
「我記起來了,好久不見。」
「真的是好久不見了,我很遺憾聽到妳母親去世的消息。」
雪低下頭,極力忍住即將掉下的淚水。
「我很難過,無法再唱歌。」
醫生的態度很認真,「什麼時候發生的呢?」
「母親去世後,我就不曾唱歌,有一天練習時突然發現我唱不出來,之後就推掉所有活動。」雪照實回答。
「說話有沒有困難?」
「沒有,只是不能唱歌。」
醫生推了推他的眼鏡,「雪,對於失去聲音,妳有什麼感覺?」
「我覺得還好,不特別快樂,也不特別沮喪。」
絮絮叨叨談了許多,治療時間也到了。
離去前醫生望著她,說:「下星期我們繼續,希望會看到妳。」
她點點頭,走出診療室,讓下一位病人進入。
走出診所大門的時候,雪刻意看了一下醫生的姓名。
他叫做──谷川風。

回到家裡,雪翻箱倒櫃地找那封情書。
應該沒有丟掉吧!
可是,都那麼多年了。
正當她準備放棄的時候,那封淡藍色的信箋從音樂課本裡掉了出來
紙張已經泛黃,筆跡卻依然清晰。
她翻到最後一頁的署名。
端正的筆跡寫著:谷川風。
真的是他。
世界多麼小啊!這麼多年以後,竟然又碰面了。
他成了有名的心理醫師,而她,成了無法唱歌的聲樂家。
必須求助於他的醫治。
雪在怔忡恍惚之間,電話鈴聲響起。
她沒有接聽,讓答錄機回答。
當那人留言說我是谷川風的時候,她慌張地抓起話筒。
為什麼如此慌張呢?雪也不明白。
「是雪嗎?」話筒傳來有禮的男聲。
「是的,我是。」
「今天能和妳相見,我覺得好意外,但那是工作。現在打來,是以朋友的身份,我有榮幸成為妳的朋友嗎?」
雪輕聲地笑了起來,「是的,你是朋友。」
「剛剛在做什麼呢?」
雪的臉突然紅得像初熟的蘋果,要怎麼說呢?
說我剛剛正翻箱倒櫃地找你以前寫給我的情書?
她決定含蓄地說:「我在找東西。」
「喔!找到了嗎?」
「嗯!找到了。」
「那就好。本來想如果打擾妳的正事就掛斷吧!」
雪急急忙忙的接話,「不,沒有關係的。」
「我常在報紙上看到妳的消息,妳的CD都是我的收藏品。」
「可惜不能唱歌了,不然可以唱一曲答謝你。」
「那麼,幫我簽名吧!這樣收藏就更有價值了。」
「好的,下次我去診所的時候幫你簽。」風應該算是她最忠實的歌迷了,為他所收藏的CD簽名不算是過份的要求,雖然,她從來沒有為別人簽過名。
「先說聲謝謝了,不過在診所不夠正式,找一天我請妳吃晚餐好嗎?」風的聲音有禮地傳來。
這是邀約嗎?可是那麼地讓人難以拒絕。
「好的,找個時間我們聚聚。」
「就這麼說定了,這個星期六我來接妳。」現在的風,跟以前不太一樣了,懂得怎麼去追求,他想要的東西。其中,也包括她嗎?
「好的,星期六見。」
掛斷了電話,雪依然怔忡著。
她忘了問他,為什麼想做心理醫生呢?
以前的風,很有藝術的味道,她一直以為他會是藝術家的。
也許,人的志向是會改變的吧!
風不像她。她擁有的才華,只有聲音而已,不過也已經是過去式了。
現在的她,什麼也沒有。
去買隻貓來養吧!或許能驅走一些寂寞。
雪這樣想著。

星期六的晚上,風依約前來接她。
晚餐定在東京有名的餐廳。
他們吃得並不多,聊的話題卻天南地北。利用說話了解闊別已久的彼此,比把食物送進嘴裡的動作要重要得多了。
雪終於如願問到他當心理醫師的經過。
「說出來妳可不能笑我,其實,是因為妳的緣故。我總覺得妳不是很快樂,總是憂愁著,所以想充實這方面的知識,天真地以為如果學成了,也許有一天,可以讓妳快樂起來。」
因為她的緣故嗎?雪突然後悔起來,她不應該問的,這個答案太貴重了,她負擔不起。
她決定轉移話題。
「你結婚了嗎?」
風落寞地笑了笑,「快三十歲時相親結了婚,三十五歲時又離了婚,所以現在,我是離了婚的前中年期男人了。」
雪不敢再問原因,她深怕答案跟她有關,雖然,也許八九不離十,但她無以為報。
她實在欠他太多了。
「我幫你簽名吧!」
風拿出六張雪的CD ,全都是精裝版。
她不能再說什麼,只能低下頭,專注地在每一張CD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雪,妳發現了嗎?我們的名字都跟天氣有關,妳是雪,我是風。」他停頓了一下,聲音傳進耳膜,「雪,妳可以叫我風。我們重逢以後,我從未聽見妳叫我的名字。」
雪與風。冬天的雪與春天的風,會有交集嗎?
這許多年,不是沒有人追求過她,樂團的指揮,唱片製作人,某大企業的社長,只是他們都不像風,等待她這麼久。
至於他曾經有過的婚姻,雪知道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就是:男人可以一邊等待一個女人,一邊跟不同的女人上床,或著結婚。
但是女人不會。
為什麼要如此強求呢?這樣衡量明明不公平。
那麼,她是不是可以試著,給彼此一個機會?
「好的,風。下次我會記得。」
風笑了起來,「談談妳吧!最近在忙什麼?」
雪搖搖頭,「沒有忙什麼啊!只是養了一隻貓。」
「養貓嗎?有什麼心得?」
「覺得是一種學問,但我的貓似乎不怎麼理我。」雪有一點沮喪,咪咪真的和她不親近,不曉得為什麼。
「養久一點就好了,動物也會怕生的。」風鼓勵地說。
「嗯!」雪微微點頭。
說說談談,時間走得很快。他們離開餐廳,風送她回家的時候,都輕鬆地聊著。
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風的陪伴讓她心情愉快。
「到這裡就好了,前面不好停車。」
「那麼,診所見。」
「嗯!診所見。」
雪目送風開車離去。
這樣的道別,讓她想到以前唱過的一首曲子。
內容是當你離去的時候,我的目光拼命追逐你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見,你都沒有回頭。可是當你送我的時候,我轉身看見,你的身影背對著我,你,還是沒有回頭。
為什麼想起這麼悲傷的一首歌?
是因為害怕失去嗎?
是的,冬天的雪真的能留住春天的風,並且有不害怕被融化的勇氣嗎?
最高代價是化為一灘水。
但是,水還是有機會變成雪花。
她決定試試。

定期去診所的日子,雪漸漸有一種錯覺,是去和老朋友聊天,而不是去看醫生。
有時候他們也出去吃個飯,欣賞一些音樂表演。
中年人的愛情吧!緩慢的、穩重的愛情。
也許是他們都不再年輕了,所以走得更踏實一點。
曾經下蠱的,曾經被下蠱的;曾經等待過的,曾經被等待過的,隨著年歲漸增,對於那些,都不怎麼計較了。
至少,繞了一大圈,他們仍然相遇了。並且比年輕的時候,更懂得如何去了解彼此。
天神有祂安排好的時間表,誰也勉強不得。
雪與風,還是可以被祂揉合成最和煦的氣候。
時序進入冬天,雪在一次診療中提起她生在北海道的雪夜裡。
風靜靜地聽著,不時鼓勵她再多說一些。
於是她把母親常說的那番話告訴了風。
還有年少時對於父親的渴望。
風的目光透露出深深地了解,讓她覺得被保護著。
最後雪下了個結語:「我總覺得,冬天會發生很多好事。」
風笑著點點頭,握住她的手。「對啊!冬天是雪的幸運季節。」
幸運季節。多麼美好的說法。
父親和母親,應該很高興看到她跟風在一起吧!
雪真的很想親口告訴他們,她過得很快樂,請他們放心。
她會好好照顧自己。
可惜不能夠親自說,那麼請雪花侍從代傳吧!
請傳送過去吧!雪這樣祈禱著。
她看著窗外漫天的雪花,好像正把她所有想說的話,埋藏在心裡的心事,一一傳達到天上。
經過這麼多年寂寞的日子,她終於不再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因為有風在她的身邊。
第一次雪覺得,即使冬天的雪會因為春天的風而化為水,她也心甘情願了。
如果可以好好地、深深地愛過一次,有什麼代價是不能付出的呢?
就算不能喜劇收場,至少那些曾經留下的記憶,別人不能奪去。
能夠這樣,就很好了。
當然,身為女人,她更希望聽到風關於永遠的承諾。
好奇怪,雖然明白所有的事都不會永遠不變,這樣的承諾一點也不可靠,她還是渴望聽見,關於那些海枯石爛的誓言。
如果風這麼說,她會相信的,純然的相信。

一天下午,雪收到送來的快遞。
裡面是去北海道的機票。
除了風,她想不出還有誰會送這樣的禮物。
原來,她所說的,他都放在心上。
所以他說,冬天是她的幸運季節,因為有他這樣細心的,帶來幸運的天使。
電話響起,雪拿起話筒,風的聲音傳來,「我們去北海道吧!」
除了說好,她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了,眼淚像成串的珠子,奔流而下。
「別哭啊!我希望妳快樂的。」風著急地說。
「沒關係,我只是太快樂了,謝謝你。」
「那麼,我明天來接妳,我希望和妳一起在北海道渡過冬天,看看曾經在妳出生那天夜晚所下的雪。」
「嗯!好。」掛斷了電話,雪依然不自覺地微笑著,這比誓言更讓她快樂。
她最心愛的人,將和她一起看見,她人生中第一眼所看到的景色。
他們一起乘坐飛機,結伴飛往北海道。
一路上雪的心,都莫名的興奮著。
到達以後,他們離開機場,直奔風預定的旅館。
已經是傍晚時刻了。
他們泡澡,並且在旅館的房間裡,溫柔地做愛。
在肉體與心靈上,真正的擁有彼此。
風靜靜看著雪的睡臉,然後輕輕地把她吻醒。
「雪,妳看外面。」
她一睜開眼,就看見白茫茫的大地,還有漫天飛舞的雪花。
「風,下雪了。」她靠在他的胸膛。
「對,是屬於妳的雪夜喔!我們出去看看。」
他們穿上厚重的雪衣,相偕走到外面。
是屬於我的雪夜喔!我的雪花侍從和守護我的雪天使都在這裡。
雪伸出雙手,讓雪花停留在手中,一手的白雪晶瑩。
風環抱著她,呼出的熱氣隨著聲音傳來,「雪,妳知道嗎?每一朵雪花的形狀都不同,就像妳唱出的每一個音符,都是姿態各異的雪花。」
我唱過的音符,是翩翩起舞的雪花?
喪失了聲音那麼久,停止了唱歌這麼久,雪突然覺得有一股暖流在喉頭流竄

她想要唱歌。為她的雪夜,為她心愛的風,唱歌。
雪閉上眼睛,讓音符一個接著一個,經由喉管和雙唇,跳躍出來。
讓音符與雪花,找到搭配的舞伴,攜手跳舞。
風仍然環抱著她,做她歌聲最厚實的基石,做傳送音符的風。

雪的歌聲依然能蠱惑人,不是蠱惑人愛上她,是蠱惑人相信愛情。
蠱惑那些不願意愛,不相信愛,被愛傷害過的人,重新,再愛一次。
因為人世間的風景,不是只有一處;真正命定的那個人,也許還沒有出現。
如果能讓他們有再試一次的勇氣,如果能用音符告訴他們不要逃避,那麼,
會有更多美麗的四季。
會有更多美麗的愛情,流轉在春、夏、秋、冬,流轉在每一個相愛的日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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