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第一次遇見蓓蓓的時候，她，是我的學姐。
她把長髮梳成馬尾，一步一甩地來到我面前，「你就是阿濤嗎？我是你的學姐喔！叫我蓓蓓就好了，有事來找我，不要客氣喔！」
她的笑容極甜，笑起來的時候有兩個小酒窩。
我沒有意料到會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學姐。怎麼說呢？我總覺得她好小、好年輕，不太像學姐，倒像學妹了。加上她的名字──蓓蓓，好像童話故事裡的小女孩。
我還沒來得及和她說句話，就見她朝我擺擺手，「我要去講故事了，下次再和你聊喔！」目送她奔跑的身影往校門口去，我只來得及和她的馬尾說拜拜。
講故事嗎？這是大學生新的打工方式嗎？我有點迷惘。
開學第五天，我有了一個綁馬尾、笑起來有酒窩、會講故事、有著如童話般名字的蓓蓓學姐。
這是好的開始嗎？我想是吧！

後來的日子裡，我並不容易見到蓓蓓。
我感覺她總是很忙。
系上認識她的人都叫她蓓蓓，好像沒有幾個人不認識她。所以，關於她的消息不斷傳來：「蓓蓓選上蘭嶼服務團了。蓓蓓是崇愛社社員，寒假要出隊。蓓蓓每個星期六都會去圖書館為小朋友講故事。」
終於，我明白她為什麼跟我說她要去講故事了。
有一次學長感嘆地對我說：「你別看蓓蓓個兒小小的，聲音細細的，她對小孩子啊，真有一股魔力在，每個都黏著她。我真搞不懂，同樣是學教育的，我們
就沒這能耐，我們都笑蓓蓓在這方面真的是奇葩。」
下意識地，我蒐集所有和蓓蓓有關的消息，卻告訴自己我只是關心學姐，不肯承認其它可能的原因。
我第二次遇見蓓蓓的時候，她正提著一大包東西徘徊在男生宿舍門口。
她依然綁著馬尾，「終於看到你了，阿濤。」她指指手上的東西，「這是給你的補品，期中考好好加油喔！教育心理學要好好讀，麥老師很會當人的。」
我點點頭，對蓓蓓說恭喜她選上服務團了。
「你都知道啦！」她笑了笑，露出小小的酒窩，「我去年也去過喔！好想念那裡的藍天和雲，還有那裡的小朋友，他們還寫信給我呢！用好大的白紙寫：『蓓蓓姐姐，妳想不想我們？我們好想妳。』有機會你應該去蘭嶼看看，我保證你會愛上那裡的。」
我在心裡說著：我想，我大概喜歡上妳了。這是第一次我對自己承認蓓蓓對我的吸引力。
蓓蓓把東西遞給我，「趕快去念書吧！我也要去圖書館了。臨陣磨槍，不亮也光，考前抱抱佛腳總是不錯的。」
我們相視一笑，道聲再見，我看著她走向圖書館，然後回到宿舍。
手中這一大袋東西是學校歷代的傳統。每到大考，學長學姐總提著大包東西來看學弟學妹，我們都稱那是補品。
我打開袋子，有高纖蘇打、洋芋片、豆干、布丁、口香糖、泡麵，我甚至找到善存和維他命ｃ。
我好笑起來，這個蓓蓓，實在好特別。
還好我沒有看到雞精和胃藥。
於是，我每天都以蓓蓓的補品當消夜，並且每天早上各吃一顆善存和維他命，好像在進行一種莊嚴的儀式。
結果，那次期中考我考得出奇的好，我想那是蓓蓓的功勞。

蓓蓓依然忙著。
最近崇愛社發起捐血活動，凡每日捐血前一百名者，可以得到一張電影票。
我常看見她笑容可掬地請同學捐血，可是今天的她怪怪地，沒什麼精神。
「怎麼啦？」我走近蓓蓓的身邊。
她把手抬起來，指指紅色小點般的針孔，「我剛剛捐血了。」
「妳這麼瘦，怎麼可以捐血呢？」我著急起來。
她笑著看我，「不會啊！我很健康的。只是第一次捐血，有一點緊張，護士小姐說我的血管又細又會亂跑，真是不乖，以後要多做運動。」
我看著蓓蓓，覺得她真是個特別的女孩，我長這麼大，捐血廣告看了不少，
卻從來沒想過要捐血。
「阿濤，捐個血吧！有一張電影票喔！還有牛奶和餅乾。」我覺得蓓蓓好像在哄小孩，好像小時候護士阿姨打針時總說不痛喔，像被蚊子咬一下而已，打完針還有一支棒棒糖。
我不想讓蓓蓓失望，很阿莎力地對她說好。
填完表格，做過測驗，我躺在椅子上，看著我的血經由針和管子，流到血袋裡。貼在車上的「我不認識你，但是我謝謝你」、「熱心熱血」的海報讓我有了莫名的感動。
每一袋血都可能救一個人。我想我會持續地捐血。
走出捐血車，蓓蓓站在外面，「嗯！看起來很好，捐血的感覺不錯吧！」
我點點頭，「現在我也有一張電影票了，有榮幸邀請學姐去看電影嗎？」
她歪著頭，思索了一會兒，「我很樂意啦！只是你不要再考慮一下嗎？我可以把票送給你，這樣你就可以邀請別人。」
「可是我只想邀請學姐。」
「這樣子啊！那我接受你的邀請囉！」我好高興她答應了，這算是約會吧！
我可以把我對她的好感告訴她嗎？甚至，請她做我的女朋友？這樣，會不會太快了？
我想我有點了解，什麼是少年維特的煩惱了。
那天晚上，我和蓓蓓去看電影。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情節如何，我只是看著蓓蓓，偶爾怕被她發現而假裝在看電影。
內心一直掙扎著要不要對她表白。
最後，我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我恨我自己為什麼不敢對蓓蓓說，可是我就是沒有勇氣。
唉！可能是天意吧！
我送蓓蓓回女生宿舍，然後再一個人走回男生宿舍。
才一進房門，小賴就拍拍我的肩，「怎麼，阿濤，想打高射砲啊？」
「我哪有。」我反射性地說。
「別假了啦！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今天約你學姐去看電影。」小賴的表情曖昧，我覺得渾身不舒服。
「只是看個電影而已，你自己思想邪惡。」
小賴舉起雙手作投降狀，「算我多事可以吧！不過老實講，我不相信你沒在打你學姐的主意。」
我抓起課本，作勢欲丟。
「好好好，我去別處串門子，等你睡著了我再回來。」小賴以門作掩護，只露出頭說話，愈看愈像小頭銳面的奸臣。
那我喜歡蓓蓓卻又不敢告訴她，甚至不敢承認，算是什麼呢？
我自嘲的想著。
喜歡一個人應該無關乎年齡吧？況且蓓蓓才大我兩歲，就算是學姐又有什麼關係？
可是，萬一她不這麼想，怎麼辦？
我躺在床上，腦子裡儘想著蓓蓓的事，愈想愈多，愈想愈雜，終於，迷迷糊糊地睡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依然不容易見到蓓蓓。
可是我仍然像準備過冬的松鼠，把蓓蓓的消息一一收藏好，當作精神食糧；把對蓓蓓的好感醞釀成一罈好酒，自斟自酌。
直到那天星期六的下午──
那天下著傾盆大雨，學校甚至有淹水的跡象。我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外面曬的衣服，不是我的摩托車，而是正在圖書館裡講故事的蓓蓓。
於是我什麼也沒想，抓了雨傘就衝出去。
走到外面我才發現：雨傘其實根本沒有遮蔽的功用。
我極盡艱難地走著，整個人呈半濕透狀態，終於在雨傘壞掉的同時，抵達了圖書館。
我對著雨傘苦笑，那有人帶著一把壞掉的傘來接人的？
蓓蓓在兒童圖書室，我站在外面等她。
過了一會兒，蓓蓓出來了，「阿濤，這麼大雨你還跑來借書啊？」
我搖搖頭，「我是來接妳的。」
蓓蓓的臉頓時暈上兩抹嫣紅，她沒有說話。
「本來想英雄救美的，結果變成狗熊了。」我嘆了口氣，舉起手中的雨傘。
蓓蓓噗嗤一笑，「沒關係啦！我不會介意的。」
雨依然快樂地下著，不肯停止，看樣子暫時是回不去了。
我們在長廊來回地走著，我很想把我的心意告訴她。
「學姐喜歡什麼樣的男生？」
她歪頭想著，「我也不知道耶！那你呢？喜歡什麼樣的女生？」
「我喜歡像學姐一樣的女生。」
她露出笑容，酒窩讓人有微醺的感覺，「這算是讚美嗎？」
「這是真的。我喜歡妳，蓓蓓。」我一字一字地說著，這是我一直想跟她說的話。
蓓蓓沒有說話。
「妳可以不用急著告訴我妳的感覺，我只是想把這句話告訴妳，希望妳能夠給我機會。」
「你不在乎我比你大嗎？」
我笑了笑，「如果我在乎，就不會對妳說了。」
「那麼，讓我考慮一下好嗎？」蓓蓓的回答讓我鬆了一口氣，她沒有拒絕我
。
「遵命。」我舉起手做了個行禮的動作，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雨漸漸小了，天邊出現一道彩紅，我想這是好的開始。

和蓓蓓表白後的第五天，我在信箱收到蓓蓓寫的信。
「阿濤：請多指教喔！ 蓓蓓」
嗯！請多指教。我在心裡說著。
我和蓓蓓，從學姐學弟，變成了男女朋友。
愛情讓人快樂，當蓓蓓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這麼覺得。
總是有說不完的話，不嫌晚的約會，和一封接一封的情書。
點點滴滴彙聚著愛情。
七夕那天，我們相約一起看星星。
我騎著摩托車，車上載著蓓蓓，直奔關渡書院。
然後躺在操場上，看著滿天繁麗的星斗。
先找到北斗七星這個大勺子，對面有巨大的天蠍星座，紅色的心宿二是天蠍的心臟。
再找到夏季大三角，還有銀河兩旁的牛郎織女星。
今天是他們一年一度相聚的日子。
「你猜牛郎和織女哪個年紀比較大啊？」蓓蓓問我。
「我猜是織女。」我攬著蓓蓓的肩。
「為什麼？」
「織女是仙女嘛！當然年紀大囉！所以從牛郎開始就喜歡年紀大的女孩了。
」
「你瞎說。」蓓蓓嘟著嘴。
我舉起手作投降狀，「我沒有瞎說啊！我喜歡妳就是最好的例子了。」
「你跟牛郎學的？」
「對啊！他在我夢中告訴我的。」
蓓蓓搖搖頭，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我，「老是不正經，像小孩子一樣。」
「好吧！那我們來說點正經的，七夕的時候女孩子不都會許願嗎？我們許個願好不好？」
蓓蓓突然站起身來，負手唸誦著，「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常相見。」
「這是什麼？」我不能明白。
「古時候女孩子最常說的願望啊！很感人吧！」蓓蓓俯身看我，眼中的光彩閃動著，像極夜空裡閃爍的星星。
「那我們來許現代的願望吧！」我站起身，牽住蓓蓓的手。
「我願蓓蓓心中有阿濤，阿濤心中有蓓蓓。」我說出第一個願望。
蓓蓓來到我的身後，臉輕靠在我的背部，悠悠話音傳來，「我願阿濤永遠不會覺得蓓蓓大他兩歲，而是覺得蓓蓓小他兩歲。」
我震動了一下。原來蓓蓓一直都在乎著、擔心著，而我卻一直都沒發覺，我怎麼會是這麼粗心的情人？
我握緊蓓蓓的手，將她拉到身前，「我願蓓蓓與阿濤，日日常相見。」
「這是我們的情人三願嗎？」蓓蓓抬頭問我。
我點點頭，「對，這是我們的情人三願，妳是我的小小情人。」
「可以再說一次嗎？」
「妳是我的小小情人。」
我看見淚水在蓓蓓的眼裡滾動著，但她的笑容燦美如花，「我想，願望已經實現了。」
是的，無關乎年齡，蓓蓓是我的小小情人。

可惜的是，我們周遭的人並不是那麼樂觀。
他們對於我們的交往，持著冷眼旁觀的態度。
我覺得很苦惱。
為什麼學長和學妹談戀愛是天經地義的事，而學姐和學弟談戀愛卻總是被異樣眼光圍繞著？
我盡力為蓓蓓遮擋著這些眼光，因為我知道她一定會很難過。
她的心思一向想得比我多。
可是我從她愈來愈沒有笑容的面容看出，她還是在乎著。
我卻無能為力，一點也沒有辦法保護她。
不行，我一定要讓她快樂起來。
在一個沒課的下午，我們騎車上陽明山，坐在路邊的石上，靜待美麗的夕陽。
然後看天色逐漸轉黑，一片萬家燈火。
我想起蓓蓓曾經對我說的話：每一盞燈都有一個故事，每一個看燈的人也有一個故事。
我希望我和蓓蓓，能有一個不受人干擾的美麗故事。
「還記得我們的情人三願嗎？」蓓蓓突然問我。
「怎麼可能不記得？」我看著蓓蓓。
「我想我許錯願望了。」
「為什麼這樣說？」
蓓蓓看著我，那眼神讓我覺得心痛。
「我應該說，願沒有人擾亂我們的愛情。」
「蓓蓓，我們沒有錯啊！腦筋有問題的是他們，不是我們。」我著急地拉著她的手。
「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同樣是愛情，卻沒有人祝福呢？」蓓蓓憂傷的聲音傳來。
對啊！為什麼不被祝福呢？愛情從來就不是能被侷限的啊！為什麼旁人總是扼殺自以為不適合生長的愛情幼苗，卻沒有想過其實是自己的胸襟不夠開闊。
我們只是愛著彼此而已，與年紀，甚至其他的，有什麼相干呢？
到底，有什麼相干呢？
沒有人回答。
「我們可以不要在乎別人怎麼想，在一起的只有我們，不是嗎？」
「對啊！只有我們。」蓓蓓點點頭。
「那就笑一個，我喜歡妳笑的樣子。」
蓓蓓的嘴角牽動了一下，酒窩顯得有氣無力。
我覺得心疼。
「來打勾勾，不要想這些事了，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好不好？」當雙方小指勾在一起，約定成立。
我希望蓓蓓能快樂起來。

我們仍然在一起。
是學姐學弟，也是男女朋友。
旁人的看法偶爾還是會造成殺傷力，但是我們已經漸漸學會一笑置之。
學會不要放在心上。
畢竟他們不能了解，關於，愛情的魔力。
那麼，我們就不要太苛求吧！
蓓蓓依然每個星期六為小朋友講故事。
當然，我是護送蓓蓓的護花使者。
經過許多日子，也零零碎碎聽了不少。
蓓蓓最喜歡講牛郎織女的故事，告訴小朋友織女比牛郎大喔！因為織女是仙女嘛！
我常笑她侵犯智慧財產權。
但是我們都希望，也許將來，會有更多更多對愛情寬容的人。
因為我們都不能預先知道，會愛上什麼樣的人。
會許下什麼，關於情人的願望。

本文入選於《小說族》第1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