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部會議室裡電風扇喘著氣賣力地轉動，發出巨大的聲響，卻攪不動悶熱的空氣。窗外的陽光刺眼，快吃午飯了，選在這個時候開會，催命似的把各連連長找來，確是有些不尋常。幹嘛呀！有啥好急的，睡個午覺再開不很好？要不下個電話記錄也成，大家都忙，勞師動眾的，趕著投胎啊！

「阿元，怎麼回事啊，急成這樣？」

三連連長陳茂元的消息一向靈通，他的駐地靠近山外，人又豪爽，喝起酒來拿起杯子瓶子就乾，跟師部、旅部和附近老百姓都混得熟，有什麼風吹草動的消息，問他準沒錯。他和二連連長孫國華都是我軍校同期的同學，相繼來這個營接連長，感情特別熱絡。

「不知道耶，誰曉得老頭在瘋什麼？」阿元熱得一頭汗，一臉大便的回答。

「總機說，營長在路上，馬上就到。他在師部開完會就打了電話回來通知大家集合，還叫我多準備幾個人的飯菜，你們等會兒八成就在這兒吃午飯了。」營部連連長張金虎在旁邊接了話。他是高我們一期的學長。

話還沒說完，已聽到大門衛哨的問好聲，吉普車急速開來。車尚未停妥，中氣十足的嗓音大剌剌傳來：

「各連人都來了沒？副營長呢？阿魁－阿魁－怎麼副營長他們反而沒到，快找來！」

阿魁是營長的傳令。聽了指示立刻一溜煙竄到後面的碉堡去了，副營長室和營部辦公室都在那兒。不一會兒，一堆人匆匆跑來。坐定後，營長開口了：

「各位，我剛從師部開會回來，幾件事跟大家轉達。重點就是田墩工程，上回檢討會，各師進度嚴重落後，防衛部發火了，說那是戰備工程，沒搞好就是作戰失敗，要嚴辦。師長也拍桌子罵人。本旅是主要的負責單位，去年各位都搞過，這會兒五、六營全在那頭忙地熱和，但就是缺石頭，三天兩頭乾耗在那兒開不了工。旅長剛剛一開完會就交待我這項任務，無論如何要把石頭補充上去，否則工程再跟不上進度，一定會倒楣。各位，旅長一向信任我們這個營，是該我們表現的時候了。」

去年營還駐在坑道裡時，就負責田墩的海堤工程，平日裡風吹雨淋曬太陽不說，戰備時全副武裝彈藥通信齊整地帶到海邊擺放好，照常幹活，體能戰技輪訓、夜行軍、岸勤沒少過一次。最後趕工的階段，分三班拉了線點起五百瓦大燈日以繼夜地幹，沒輪到的班就在工地附近打盹，那狀況之慘真是無法形容。連拼了好些個日夜終於完工，隔幾天搬家下海防，是防區裡唯一在期限內完工的單位，可替師裡面大大爭了一口氣。

那時，我還沒來到營裡，先前這個連與我交接的連長也是同學，在開會時和教練場上經常碰頭，他那一張鹽水烈陽烤焦的黑臉我確實印象深刻。同學輪調回台灣去了，當時構工的苦況都是打阿兵哥嘴裏聽來的，瞧他們一副細述當年勇的驕傲神態，彷彿幹了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呢。

營長周鐵剛當時還在師部，也沒親身經歷過這一段，但對工程的來龍去脈非常清楚，旅長這回臨危授命就是希望他把補給石頭的事搞定。聽說他在師長面前很紅，績效一向很好。當初來時，一口超大的嗓門，不離嘴的三字經口頭襌，罵人時不留情面，洪亮的聲音像疾雷一樣貫進耳朵，連我這常常罵阿兵哥的人，都被轟得頭發暈。總覺得他有些囂張，還不是靠關係佔了這缺，有啥了不起的，心裡頭老大不服氣。咱們這個營可不是個隨隨便便的單位，這兩年基地訓練、四二砲基訓都是防區第一名，全國排名也從不低於前三位，這些戰果阿兵哥們全都知道，神氣得不得了，大家都不想來個阿狗阿貓在上面攪和，把我們的光榮傳統和努力給糟蹋了。

來到金門也快一年，早已習慣這戰地生活，大家也不知在緊張什麼，天天就是忙忙忙。初時還會想念家人女朋友，後來事情一件件堆起來，根本沒時間胡思亂想，稍一空閒便睡著了。半年前來到這裡接連長，更忙得發瘋，睡眠不足，火氣很旺，跟個管家婆似的，經常就歇斯底里地嘮叨和罵人。本連負責一大片海防正面，每天騎著車到各據點囉唆，什麼不歪不斜不破不爛，從一處碎碎唸到另一處，像個錄音機一樣重覆著，夾雜的髒話越來越多，越發順溜，這該是職業病吧！

事情真的很多。常恨此身非我有，如果能像孫猴子那樣拔毛吹幾個分身多好。先是碰到大颱風，整條環島南路上躺滿了木麻黃，冒著風雨鋸樹截幹搬移，好多弟兄都受了傷。搶修線路的人員也一大票，大雨中烏漆媽黑的野地，人撒出去全不見了，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等消息，十分煎熬。後來上面檢討要舖地纜，說這玩意穩定性高，不會斷線，大家都還蠻高興。但興奮沒有持續很久，因為地纜要由我們自己舖。先得挖三公尺深的大溝，滾著一捆捆的纜線舖設，再覆上泥土。我們那一片正面綿延好幾公里，每天挖溝挖得累掛了，要是不幸碰上花崗石或橫越堅硬的水泥馬路，就更令人頭痛。那段時間通信官一到月底就來看進度，開會時提報，可把大家搞慘。之後還有清掃射界、體能戰技的輪訓、年度的戰備演練、持續的驅離射擊，沒事還得捉野狗，找失踪的阿兵哥，今天又加上這項任務，手頭上就只有這百來個人，如何支應呢？真令人煩惱。

初聽營長命令，人還有些愰惚，不禁聯想起這一年來到外島的光景。神思飄逸間，營長那轟雷似的聲音又響起︰

「各連下午就先派出十個公差到夏興工地去。旅長下了命令，鐵定會去看，下午一點半所有人到齊，短褲S腰帶小帽，服裝也統一，工作手套營部這邊先準備，以後各連得自己帶去。帶班的幹部各連輪流，揚生，今天就由你開始，不要遲到了。」

我是第一連連長，每回差勤總是頭一個上陣，這我早就習慣，但現在已快過了吃中飯時間，通知各據點派出人來，再走一小時的路程到夏興，時間上鐵定來不及。營長這人你千萬別跟他的手錶過不去，遲到一秒鐘他都可以把你祖宗八代操出來狠罵。這問題一定得提︰

「報告營長，現在快十二點半了，通知各據點的工差過來要時間，從我們那頭走過去也要個一小時，時間恐怕來不及。」

營長沉吟了半天，向著營部連連長問道︰

「金虎，兩噸半在不在？」

「報告營長，今天沒出車。」

「好，一點，車子一點到一連接人，一點十分時營部連和兵器連的人在路口上車，二、三連距離近自己過去，揚生，還是一點半就位，到時候你招呼工差。第一次上工，大家把態勢先擺好。你哪個連要是要死不活拖拖拉拉，我就找他算帳！」營長扯著嗓子嚷嚷，

「他媽的，今天趕時間，所以找車子拉你們過去，以後自己走或用跑的，那些人一上工也沒時間訓練，這時不利用機會先跑步鍛鍊還等什麼時候。大家把自己的人數算清楚，以後工地要的人會越來越多，平常值勤和訓練也不可能省，我會找時間對你們的人數。好，大家就在這吃飯吧！」

(未完待續)

本文獲得國軍第三十九屆文藝金像獎小說類金像獎 九十二．十一．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