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12 07:17:59白芷生

寂寞的威尼斯紅

親愛的S:
從義大利回來,迫不及待給你寫信。旅行途中接到你遠渡重洋的簡訊,卻遲至今日才舉筆回書,在跨越國界像跨越水溝一般輕鬆的今日,不是極奇異的嗎?
至威尼斯新城時值中午,正好看見一群小學生放學(或者只是回家吃飯?古老法國小學生中午用餐時間長達兩個半小時,法式午餐,你知道,就像petit Nicolas書裡寫的),門口站得窄窄的家長們等著接小孩,親情世界各地實是相同的。
威尼斯和比薩一樣,分為新城和舊城,想要進入傳說中的水都,就要在渡口下車,改搭船隻,車輛污染並不是禁止把車開入城區的原因,是因為舊城根本沒有馬路,不乘船,就只得游泳了。況且每一艘船都有固定班次,最後一班是下午六點--但也不代表錯過了就真的要去租潛水服,你還可以選擇水上計程車(不,是船)載你到城裡,但是一趟兩千塊台幣,可不便宜。
駛離岸邊,行在水上,威尼斯的想像就無法煞止。
威尼斯的水道錯綜複雜,大大小小恍如來來回回了千千萬萬張蜘蛛網。主要水道插上木樁當作分隔島,讓往來船隻依規劃行船,這時恰巧退潮,原本覆蓋在水底下的木樁上的青苔紛紛露出臉來,船長靈機一動,帶我們走條私房路。
沈浮水光與天影,船長站在船頭,彎著腰,我們從一座橋下鑽過,平常水高連船頂都過不去,更不要說是站在上頭的船長了。穿越橋的陰影,威尼斯金獅旗幟遠遠的向我們招搖,金獅是威尼斯的象徵旗幟,圖案是一隻長著翅膀的金色獅子,這個舉世聞名金獅當然要歸功於威尼斯影展—這個和柏林影展、坎城影展齊名的影壇盛事,威尼斯影展最近為遙遠的台灣所熟悉,原因當然是日後獲獎無數的斷背山在這裡摘下了第一個最佳影片的桂冠,李安從動畫大師宮奇駿手上接下金獅獎座,金獅振翅欲飛,在威尼斯,處處看得到這徽記,我們這些凡人都不禁驕傲起來。
城裡所有的攤子都必賣的,首推嘉年華面具。威尼斯的嘉年華(canaval)據說是倖存者為慶賀平安度過黑死病這場浩劫,所以人人戴上面具隱藏自己真實身份,放大膽狂歡,穿上華麗的偽裝,歌舞作樂,面具於焉變成威尼斯嘉年華的代表,來到威尼斯必得帶個面具回去。不過由於面具是石膏質料,在大量製造、往來運送的情況下,往往顏面傷殘,這是無法避免的悲慘命運。我盡力挑了一個僅僅鼻頭沾染一點膠住了金粉無法刷除的小面具,巴掌大的臉,水藍色船帆形蓮花瓣重疊頭飾,威尼斯港彩繪,花瓣尖端各掛上一枚金色小鈴鐺,頭飾旁兩道曲線垂落耳畔,黏滿金粉,華麗卻低調,是難得一見不庸俗的作品。可威尼斯的面具望上去都有一個陰森的影子,或許是因為一雙巨大卻空洞幽暗的眼眶,也或許是愛倫坡小說枯嶙的手伸上心間,放下了恐怖的甲蟲,才讓我侷促不安。「阿莫特拉多酒桶(The cask of Amontillado)」的故事也是發生在威尼斯,瘋狂的嘉年華,蒙特瑞索黑色風衣,黑絲絨面具,復仇之神的打扮,把活生生的福杜納托砌在地窖裡,任由他腐爛於花崗岩石中;「情約(The assignation)」故事開場於嘆息橋下,結束在兩位戀人服毒殉情。現在我凝望著嘆息橋,這是一座連結水中監獄的橋,過去犯人過橋彼刻,知道進了水牢後濕氣、疾病、骯髒、污濁,沒有機會重見天日,踏過去就像是死了一般,才不自覺發出深深嘆息。這種恐怖的腳步會一直伴隨到總督宮旁的廣場,廣場前方左邊一支石柱,上頭蹲一隻金獅;右邊還是一支石柱,上面立一尊手執長矛的天使,從柱子頂端滑下,兩者中間的空地就是從前處決人的刑場了。大家笑著說這裡陰氣太重,地板被血洗過,都遠遠的繞過去,反倒外國人不信邪,悠哉悠哉從中穿越。過左邊去,綿亙港旁一排屋子的外牆都塗成磚紅色,我以為這種就是傳說中的威尼斯紅,還兀自興奮了老半天;到了琉璃工廠,才發現這種古代貴族專用,代代相傳秘而不宣,鮮亮澄透宛若乾淨陽光下的紅寶石,做成了酒杯,想必未飲先醉,這種豔而不俗,麗而不媚的紅,才是難得一見的威尼斯紅。只是正宗的威尼斯紅製品所需技術高,又別無分號,在市面上是找不到影蹤的。
佛斯特說:生命就像玫瑰花床,你不能期望花瓣都在這一邊,而葉和刺都在另一邊。威尼斯雜揉了上述的典雅、特殊的環境、豐富的文化、死亡的可怖,故其浪漫更感人。秋季威尼斯,雲開日明,水波蒸出寧靜的氣息,擱在淺水之中,威尼斯是柔軟的水晶,散發款款光彩,坐在貢都拉(Gondola,即鳳尾船)上,情人交頸相偎,船尾微晃,像春天的搖籃,星空的微光,美得絕對。貢都拉穿行於蛛絲一般細的水巷,兩船交會時船夫們甚至還可以聊上兩句,藍白條紋衫,鍋蓋型草帽,一條領巾,就是貢都拉船夫們的標準裝束,我看見一群女孩子搶著和他們合照,義大利男人的魅力果然從古至今不曾衰減:從赤身裸體筋肉虬結的古羅馬大理石雕像,到文藝復興時期米開朗基羅刀筆下的理想男性,至琉璃工廠販賣部的小弟、搖船的青年,無不五官突出、身材健美,人人都是天生的模特兒,因此上風流亦其來有自,著名的情聖卡薩諾瓦就是威尼斯人,羅蜜歐朱莉葉發生地點佛羅娜也在義大利,俊男美女,因此處處洋溢如詩如幻的情懷,飄逸著耐人尋味的淺笑。
搭乘貢都拉的樂趣不止於此。傳說在經過橋下時戀人相吻便可以天長地久--流傳數百年淒美傳說的嘆息橋緩緩接近頭頂,你可以看見莎士比亞、愛倫坡站在橋頭寫詩,另一面是死刑犯悲傷的背影,捻著一朵紅玫瑰的情場浪子於橋上踢踏,共同見證愛情現場。耳邊,隱隱約約傳來歌劇聲,義大利歌劇可以說是歌劇之母,只要肯多付十歐元,就可以請一名演唱家上船,沿途為你們高歌。乘貢都拉看威尼斯,也看自己,文學、藝術、音樂全方位的淨滌心靈,使自己重生,增添一股自信與勇氣。難怪旅行之人自然帶著冒險的心,勇於嘗試、犯禁,渴望旅遊戀情,綻放爆發猛烈的火花後隨風煙逝,揮袖,告別短暫的戀人,留存永恆的甜蜜。
步下貢都拉,踏上聖馬可廣場,雄踞在大教堂前的,並非巍峨的雕像,也不是流浪的遊民,而是撲天捲地,不怕生,不怕死,忒愛吃,盤旋在遊客身上的鴿子。看準了商機,路邊常常有人賣一包一歐元的玉米粒,放在掌心、肩膀、頭頂,招來數百隻的鴿子飛到身上猛啄,旁人立刻拍下朋友既興奮又狼狽的模樣,幸災樂禍一番。廣場兩側都是咖啡店,來義大利,首重咖啡與冰淇淋,這一趟旅行,每一杯咖啡都是台灣連鎖經營店無法企及的,有這麼一個笑話:義大利人唯一力求完美的事是把咖啡做好。在威尼斯不但咖啡要好喝,還要喝得有氣氛,向著聖馬可廣場,露天的咖啡座悠揚著提琴弦聲,要是你能付得起一杯五百元台幣的咖啡,就能舒舒服服的攤著,看看書,數數鴿子;要是嫌貴,站著聽完一首情歌,鼓鼓掌,換去另一家歷史悠久、咖啡香氣感人落淚、一杯卡布其諾五十元台幣的老咖啡店,依然閒適開懷。
暮色鋪下朦朧的長幔,我獨自馱著背包,從磨羽擦尾的鴿群中間走過,耳朵滿是振翅聲,一輪紅日隆隆下沈,不只威尼斯紅,莫非太陽也寂寞嗎?否則為何無語?我們沈默對視,水波上粼粼的金光閃動,船隻無情,將其揉碎,遊人們度過了一個漫漫午後,似乎也疲憊了,不太關心了。
然景色依舊。
站立在甲板上,適才拜訪的景點漸漸跌落在視線之外,曾共同喧鬧英雄、翻動古往今來那樣的熱鬧已經冰冷,水面清風凍人,我只好束緊外衣,回頭。尚未完全縮進船艙時,正好來了一艘法國籍的遊輪,據說他們準備今晚睡在這裡。
夕陽睏沉,酡醉寂寞的威尼斯紅。

2006.0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