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3-28 21:45:14白芷生

文學乃最後依歸----國共內戰與潘人木的《蓮漪表妹》(下)

五、非血淚無以控訴──潘人木與漣漪表妹
(一)生平
在介紹潘人木先生之前,先跟大家說一件往事。
潘人木成長在一個觀念開明的家庭,比同年齡孩子更早懂事。在一般小女孩尚得梳著小辮子、多少還需纏足的年代,潘人木便頂著一頭短髮、踩著一雙天足,站在小學講台上演講著由父親替她擬稿的「纏足之苦」,講得頭頭是道。她一生就像這樣一直是個聰明不追隨流俗的女性。潘人木則形容自己「此生從11歲九一八事變開始,東播西遷,顛沛流離,為的只是逐自由而居」。她回憶念中學時,午後第一節課總是倒在桌上呼呼大睡,還會伸手想拉被子,惹來全班哈哈大笑。
潘人木就是這麼一位逐自由而居之人。
潘人木,原名是潘佛彬,取佛和彬兩個字的部首合稱「人木」,文藝界為表示尊敬,和林海音、林文月一樣,都尊稱她為「先生」。1919年生於遼寧省法庫縣一個名叫「賀爾海」的小村莊。國中一年級親歷九一八事變,高中畢業又遇七七事變,勝利後又經國共內戰。但學業一直未輟,畢業於當時最熱門的陪都沙坪埧國立中央大學外文系。
潘人木求學正逢新舊文學交替之際,因此八、九歲時就可以自由的用文言文和白話文表達意見,小時候寫文章,是為了向爸爸媽媽告弟弟妹妹的狀,有一次還寫了怪媽媽讓她穿新鞋,踩在雪地上腳趾痛得要命、雪花從腳跟縫隙吹入,等她走到學校腳都變「冰腳」了。自從寫「狀紙」寫出興趣來,大學時代正式開始文學創作,理由是「要點兒零用錢花花」,畢業後嫁給黨恩來,由於黨先生工作之故,在新疆住了一陣子,一九四九年隨國民政府來到台灣,從事小說與兒童文學的創作,因肺癌病逝於二零零五年,著有小說《蓮漪表妹》、《馬蘭故事》、《如夢記》,散文集《哀樂小天地》,以及童書數十冊,留給藝文界美麗的回憶與嘆息。



(二)反共小說《蓮漪表妹》
潘人木成名之作《蓮漪表妹》可以視為作者的半自傳小說,使潘人木榮為台灣第一個文學獎得主。作者在前言中說:「書中人物全部都是『混合體』,無論外貌與性格都是根據好幾個真人的外貌與性格加以取捨混合而塑造的『假人』」。全書分成兩部,上部為「在校之日」,下部是「蓮漪手記」,作者化身蓮漪的表姊,從收到白蓮漪的來信寫起,以倒敘手法,在上部替讀者們講述他和表妹白蓮漪在大學的時光;下半部則是白蓮漪本人敘述她為共產黨效力,卻得到批鬥的報償,受辱且受傷。
本書和《藍與黑》、《滾滾遼河》、《餘音》並稱四大抗戰(或反共)小說。與其他三者不同的是,本書從生活著眼、細處著手,沒有刻意要宣傳某種思想,或是宣洩不滿憤怒的情緒,不是一開始就把自己定位在狹隘的反共、抗戰作品上頭,潘人木先生寫作本書時卻是從人生做為起點,記錄自己求學生活,懷念年輕的生命、沸騰的理想,以及日後夢想破滅、身心煎熬的刻骨銘心的痛苦。從這一點而言,本書中表現的人文精神更顯得難能可貴,人性深度的挖掘也更深。我們不妨從小說中敘述的爭鬥和批判,戰爭帶來的離亂,與上述文學界的境況作一個比對,使同學更能夠瞭解作家面對時代風暴的反映。
本書開頭寫在校之日她和蓮漪表妹在大學校園中的愛情追逐、同儕關係、艱困的家境、豐富多元的大學生活,外表看來似乎平淡無奇,其實暗潮洶湧,山雨欲來。原本應該是讀書學習的大學校園,因為戰亂的關係收納了全國各地不同的學生,觀念南轅北轍,加上共產黨與國民黨的勢力滲入校園,擺弄學生意識,各自煽動青年學子,加上國民政府對日本忍辱,對共黨開刀,學生們也各持己見,分門別系,愈鬥愈惡,在學校裡面寫大字報相互批鬥、會議上針鋒相對;到後來上街遊行、罷免教官、攻擊校長、相互殘殺……幾乎到了打仗的地步。最後雖然由警方鎮壓而平靜下來,但也預見了由理想觀念上的差異演變成槍桿子上決鬥之必然。在此我們見到國共兩黨為鞏固自己勢力不惜流他人之血、屠青年之魂的醜態,而涉世未深的大學生成了被操縱的棋子而不自覺,甚至洋洋得意。潘人木說,共產黨以各種名義活動,造成大學校園內以左傾就是時髦、前進就是愛國的時尚;同學們對照第二節國共內戰始末與第三節左翼作家研讀,會更有心得。
(三)《蓮漪表妹》與反共文學
同學或許會覺得奇怪:既然潘人木不是立志寫反共小說,為什麼這本巨著會被稱為反共小說?
我們可以從潘人木先生的自述文「我控訴」之中看出緣由。
作者是個瀟灑自由之人,對於政治沒有什麼熱情,既然沒有狂熱,就不選邊站,不選邊站,何有政治立場可言?要去和誰打吵互鬥?這裡我們看出一個作家的無奈,她沒有刻意要選擇左派右派、反共親共,只是因為把所有的作家作品排排坐,而她不那麼左邊而已。所以大家說多了反共,高捧蓮漪表妹為圭臬,作者甚至感到刺耳,而心生悔意:沒事寫什麼蓮漪表妹來揶揄自己啊!直到兩岸開放之後,她才得知他的家人由於她在海外被打為右派,繼而被冠上莫須有罪名凌虐致死,她才疾呼「為我自己的冤屈提出控訴,以蓮漪表妹做為訴狀……巴不得它夠資格稱為抗戰的、反共的小說,也巴不得她有能力再多寫幾本抗戰的反共的小說了。」正式將《蓮漪表妹》稱做反共、抗戰的小說了。
第二部「蓮漪手記」寫蓮漪在共區的點點滴滴,所見所聞。共產黨打著社會主義的旗幟,愚弄人民,製造對立,以鞏固自己的政權。蓮漪投共前後十四年,原本是為了自己的理想、為了擺脫未婚生子的惡名,到了陝北進行祖國建設,與表姊分道揚鑣。到了共產黨裡頭,才逐漸認清共產黨的真面目。例如藉著表彰抗日英雄趙白安的名義把他引誘來共區暗殺,而出賣他的居然是趙白安自己的妻子沈積露,從前的同學居然是共黨的爪牙,看似與共黨關係良好的醫生竟是台北的臥底,洪若愚(和蓮漪同居的對象,也是小孩的生父)真的「大智若愚」,表面憨厚,其實暗地裡亂著,將性病傳染給蓮漪,也害自己的小孩失明,並將蓮漪當成工具,不需要她時不僅一腳踹開,還使她慘受骨肉離棄、被親生兒子羞辱之苦……裡面描述的或許不全然是事實,但是我們可以從裡面看出階級鬥爭的國度,想做一個普通人的心願都不能。「組織不允許你到第二個地方去,你也不可能到第二個地方去。」共產世界,把所有人改造得一模一樣,要統治身體,也要統治靈魂,政府說一不二,人民則有口無言。「蓮漪手記」正記錄了那個世界中不公不義的制度,醜惡與善良的人性,用最平實的態度,做出最沈痛的控訴,粉碎共產黨的一切謊言。正如作者所說:「我並不懷恨,也不想報復。我控訴的目的,只想記下這一筆生死帳,因為原諒是一回事,忘記是一回事。如果忘記,同樣的苦難就會再度發生,發生在我們子孫的身上,我們萬萬不能容許他再來一次。」
六、結語:
國共內戰之後,中國和台灣形成壁壘分明的兩個陣營,軍事緊繃,除了在政治、社會上實施嚴密的管控,也分別對文藝提出自己的標準路線,張道藩在「我們需要的文藝政策」一文中提出的「三民主義的文藝政策」、「拿文藝作為建國的推動力」,明顯的即是為對抗毛澤東的「延安文藝談話」;而張道藩也主辦了一系列的文學獎,響應蔣介石提出的「戰鬥文藝」,表示「戰鬥文藝必須貫徹推行在反共抗俄的大前提下,所有文藝作家應該徹底動員,同前線武裝戰士一樣,個個是功勳卓著的戰鬥員。」於是,文學在大陸變成階級鬥爭的工具,在台灣武裝成反共抗惡的槍砲。在毛澤東統治的二十七年中,中國成了社會主義一言堂,文學公式化、教條化、人物形象刻板化,政治染指文藝,只剩政治批判與政治陰謀兩尾毒蛇扭動在藝文界上;在台灣,則是覆蓋在反共抗俄大纛陰影下,反共文學作品屢屢獲獎,此後十年間寫的都是「萬惡的共匪」、「復國建國」等等作品,「反共文學」風起雲湧,蔚為風潮。國共內戰,如同一雙巨手撕裂了中國這口袋子,作家們自袋口蓬飛各地,開拓了各種題材,創造各種文學流派,誠是文學史長流中的一次大轉彎。作家們回首面對「命運」兩字,恐怕也只有長長的喟嘆相隨力寫人生的禿筆吧!




參考書目:
《蓮漪表妹》,潘人木著,純文學出版社,中華民國七十五年四月二版三刷。
《大陸新時期文學》,唐翼明著,東大發行,中華民國八十四年四月初版。
《霧漸漸散的時候》,齊邦媛著,九歌出版社,中華民國八十八年出版二印。
《魯迅、陳映真、朱光潛》,黃繼持著,牛津大學出版社,中華民國九十一年五月初版。
《中國現代文學史》,唐濤著,人民文學出版社,中華民國八十七年五月初版。
《孔雀藍調》,周芬伶著,麥田出版社,中華民國九十四年八月初版,
〈中國歷史上的分合研究計畫成果報告之一.,國共二次合作與中國的發展〉,劉聿新著,教育部顧問室八十七會計年度人文社會科學教育改進計畫研究報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