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01 16:34:20lawnmower

【電影】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

一個濕冷的午後,我在咖啡廳裡緩慢的翻著一本雜誌。

封面堂堂的幾個大字,標題聳動,說實在的,如果是想引起讀者興趣,我算是上鉤了。

翻到封面故事,上頭說「台灣的高等教育,正面臨空前危機。每位大學生的教育經費,比韓國、馬來西亞和中國大陸都要低。」然後便以台灣排名第一的大學為標靶,大加批判。

整篇報導遵循商業社會的競爭邏輯,提到某些大學教授不求進步,因為學校評鑑鬆散;提到教授為爭經費做研究,包案「分贓」文化盛行、學閥林立;提到廣設大學以後,各校為了競爭,資源配置迎合市場要求,系所的發展也配合現今職場要求,「大學成了職訓所」。

雜誌一邊針砭大學迎合市場,一邊卻又暗示,解藥在於「讓大學及其組成份子,面臨更嚴苛的市場競爭。」

感覺有些矛盾。我搔搔頭,這樣就夠了嗎?年輕人的冒險、理想與不畏權勢,光靠大學的改革,就能培養出來嗎?這些年,大家多少感受到這島嶼的短視拜金,以及在精神資源上的困窘,這或許才是台灣競爭力淪喪的開始。

我沉思,是不是要有一種氣味,讓年輕的嗅覺敏銳?是不是要有一個聲音,振奮大家的聽覺而啟發靈性?是不是要有些哲學,讓我們的思考不偏廢?是不是要有些榜樣,讓所有人心嚮往之?

就在最近,有齣關於一部爛機車馱著兩個年輕流浪漢的公路電影,在全世界掀起了熱潮。

台灣也不例外,切.格瓦拉和電影「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似乎早已在一撮知識份子當中悶燒。

看完了雜誌,我依計劃步入了電影院,並不熟悉格瓦拉,也不敢搬弄自己對於拉美革命的青澀理解,而且看電影前我老是覺得,炒作格瓦拉的人,不是基於壓榨他的剩餘價值,就是基於偶像崇拜。

但看完「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後,我居然掉了進去。

撇開「格瓦拉」那巨大的、戴著扁帽的游擊隊頭像,這是一部關於兩個乳臭未乾的波希米亞痞子,抱著對世界的無窮好奇而開始自助旅行的電影。

導演華特薩勒斯是巴西電影大將,「中央車站」替他贏得了柏林影展金熊獎及奧斯卡外語片提名的令譽,而他選擇拍攝格瓦拉的「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除了與他一貫善於處理自我找尋的題材有關外,更拉大到了整個拉丁美洲的認同層面。

薩勒斯能說多國語言,來自父親擔任外交官的家庭,因此他的童年不但不虞匱乏,更有機會周遊列國,這樣的背景讓我懷疑,他是否也曾經歷與格瓦拉一般的覺醒過程,然後自願背負上南美知識份子的枷鎖,以找尋心中的拉美原鄉為己任。

薩勒斯曾表示,自己來自一個仍在尋找跟建構自我認同的國家(巴西)和大陸(拉丁美洲),似乎想要強調自己身為拉丁美洲人的「根性」,然而他透過電影表達的方式,卻是十足國際化,甚至有點「好萊塢化」,情節和對白安排有趣而公式化,溫情與人道主義這些好萊塢最喜歡的元素也盡皆在內,或許這跟美國資金的注入有關。許多人期待「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這部電影能像薩勒斯也參與監製的「無法無天」(City of God)一般叫得痛快、喊得大聲,結果等到的還是一部微風般的青春紀事,就像他成名的「中央車站」一般和煦,如此的令人容易下嚥。

薩勒斯不過度強調格瓦拉的憤怒與拉美大陸的黑暗,反而給你一段溫馨的旅行手記,只偶而藉由自白的方式旁及格瓦拉的內心轉變,那時的格瓦拉還是個大孩子,把書信寫回家傾訴的對象都是媽媽,十足還未完全斷奶,憤怒也才剛剛萌芽,似乎真的不必太過沉重。

這樣一個未斷奶的年輕人,是你,也曾是我,去了革命光環的格瓦拉,跟凡人本就一模一樣。

上路以後,那破爛的摩托車一路不停翻車,你會微微笑,像是尋回了少許過去的自己;而兩人一路上相互捉狹,甚至近乎偷拐搶騙,所為的只是一個單純的,把旅行繼續下去的信念,這信念隨著兩人的足跡踏遍各處逐漸堅定,成為初綻的理想。

公路電影的主角一路往最終救贖前進,格瓦拉和阿爾貝多的旅程,卻像是在見證大地與人民的苦難以後,就暫停下來了;兩人像是原地跨坐在摩托車上一邊苦思,一邊任由貧困、疾病、剝削和不公不義飄過身前,他望著一張張勞動大眾快閃即逝的臉,不同的面容裡卻有相同的困頓與疑惑,令格瓦拉自己也陷入矛盾。

情節漸次推展,從布宜諾斯愛利斯、維爾巴拉索到庫斯科和利馬,再由印加古都馬丘比丘到亞馬遜河畔的痲瘋病院,一站站的美麗風光和真實人間之外,我們終於發現,這旅程就是兩人真正歸返壯闊豐饒拉美大地的「奧德賽」,格瓦拉的疑問逐漸有了模模糊糊的解答。

有趣的是,答案仍蒙眛不明的時候,旅程嘎然而止,像是刻意契合觀者的心境。有多少人在理想仍晦澀,觀念尚待萌發的時候,能夠真正拒絕踏入成熟到腐爛的過程,而具備格瓦拉的勇氣和餘裕去擁抱土地,和形塑自己對於世界的觀點?有多少人在尚懵懵懂懂的時候,就被強迫戴上世故的面具,推上優勝劣敗的修羅場?格瓦拉的理想主義,對照台灣年輕人現今的主/客觀處境,多少是個諷刺。

所以,這部描寫格瓦拉二十出頭,與好友阿爾貝多騎機車長征拉丁美洲大地的電影,最後讓我眼眶泛紅,感傷自己的懦弱與夢想的不再,就像格瓦拉39歲的生命一般逝如朝露。

格瓦拉在日記裡提到,「海水躍動著翠白的光芒,我們則迷失在各自的思緒裡,各自把夢想的境界推展到最高的層次。也就在這時,我們發現我們的使命,我們真正的使命,其實就是永無止境地徘徊在全世界各地的公路或水路上。」

所以電影與原著的中文譯名,其實大可不必加上「革命前夕」四字,因為定義青年格瓦拉的,不僅只是他以後的革命大業而已,因為除了格瓦拉代表的格局與膽識,他那不滿於現狀而投身改善「公領域」的熱情,絕對是我們這國家的青年成員所應具備的。

「自由」、「公義」、「好奇」、「無懼」、「悲憫」,這些就是格瓦拉幾十年前上路的時候,行囊裡裝滿的東西;至今他仍在路上,大把大把地將這些向外灑,灑向那些對生命,對世界有不同想法的年輕靈魂。

我們準備留給下一代的,可千萬不要漏掉了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