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看國內戲劇久矣，但在台灣莫名其妙的廣電政策下，每個月還得花錢養我根本不想看的一堆頻道，對我而言，這些頻道存在唯一的原因，就是放大現代人打開電視，握住遙控器，卻轉來轉去不知該看哪一個頻道的焦慮而已，然而再怎麼說，既然頻道表上有，我偶爾還是會有光顧國內一些當紅連續劇的時候。

但演戲，何必那麼用力呢？戲若真如人生，你我不該也是齜牙咧嘴，每天爭著找人報仇吧？

並不是拿LP比雞腿，本土電視環境跟國外電影也大大不相同，但每當我見到所謂「龍捲風」式的誇張演技，非得咬牙切齒牽動臉上每一根神經，抽動每一吋肌肉不可時，除了感佩劇中人生活態度之認真，竟連臉上的分分寸寸都一定充分運動利用外，某些時候，好像大概就是在最近吧，我不覺會想起張曼玉。

張曼玉在華人電影圈堪稱翹楚，除了成為華人圈內稱霸柏林、坎城兩大一級影展的第一人外，再加上過去拿過的無數座金馬獎與香港金像獎，演技可說已經廣受國內外肯定。然而，她也曾經有像上述一般，在表演上張牙舞爪不知收放，而只能當花瓶的日子。

所幸由美麗港姐到柏林、坎城影后的過程雖漫長，Maggie一路都有貴人相助，由成龍、王家衛、關錦鵬、劉德華、張婉婷、徐克、黎明、陳可辛、梁朝偉、張藝謀到奧里維耶．阿薩亞斯，隨著年齡的不斷增長，張曼玉由綺麗香港的絢爛花瓶到遠走法國的優雅低調，雖不能百分百確認她由何時何地開始，經由生活與鏡頭的修練，而變得更睿智、更氣定神閑；但可以估量的是，這些導演，和與她演對手戲的演員們，確實由張曼玉這座寶山裡頭，源源不絕地挖出了更多更多，那是一種融合了東方清雅神韻與西方光彩奪目的魅力。

好吧，我大概真是有點拿LP比雞腿吧。

回到最近的張曼玉，片商在為這部前夫奧里維耶．阿薩亞斯替她量身打造的「錯的多美麗」徵求中文片名時，許多影迷紛紛投稿，最後決定以「錯的多美麗」當做片名，因為「人生的美麗，就在於由無數錯誤不完美的片段所拼貼而成，非關對錯！」，似乎在中文譯名上，除了不自覺呼應了兩人撲朔迷離的關係，戲裡戲外也替張曼玉這段自我追尋定了調。

在幾年前的「迷離劫」後，張曼玉與該片導演阿薩亞斯相戀、結婚、仳離。阿薩亞斯卻又為前妻量身打造「錯的多美麗」，某種程度上可視為是「迷離劫」的續篇。

「迷離劫」裡的Irma Vep一角，似乎是導演有意讓Maggie這樣一個異邦人置身於異文化當中，然後趁機擷取他所需要養分的詭計。「迷離劫」的情節是描述香港女明星受邀到法國拍一部重新詮釋的經典電影。然而當中遇到的東方形象扮演西方經典角色的荒謬，正好成為導演發揮的舞台，而把東西方的歷史、文化差異，甚至對電影的看法都給扯了進來，張曼玉完全用外語演出，除了展現自身學養之外，最後與導演的共結連理，除更加與影片探討主題遙相呼應外，「法國」、「電影」、「戀情」、「才華導演+優雅名伶」這種種意象的加總，更給了萬千影迷無窮的美麗聯想。

而在「錯的多美麗」裡，我們好像就得惋惜面對兩人的婚姻關係的結束嗎？答案似乎不必然如此。

「錯的多美麗」當中，張曼玉飾演一個過氣搖滾歌手的老婆與詞曲創作者，剛開始囂張跋扈，朋友不客氣地嘲諷她「自以為全世界的眼光都必須聚焦在她身上」，她也不以為意，依舊我行我素；但在丈夫意外死亡頓失生活所依之後，她為了向暫時監護小孩的公婆證明自己能力，以爭取孩子的撫養權，而必須努力在經濟困境下重新出發。

劇中的母親的確不該繼續過於自我的活下去，然而由片子的拍攝手法來看，導演大量採用晃動手搖攝影，分分秒秒跟拍張曼玉日常生活的流動、游移和迷惘，卻不能不視其為對Maggie的耽溺，其實在這電影裡，阿薩亞斯所處這世界的眼光，倒是寸步不離張曼玉，這，該說是有些浪漫吧？

雖是通俗劇的架構，阿薩亞斯也加入許多有趣元素，張曼玉雖在整部電影裡展現了自制與沉澱的平實肢體語言，阿薩亞斯卻好像捉狹似地，硬是要逼出張曼玉的更多可能。張曼玉在片中搖滾人的身分，正好可代入阿薩亞斯向來頗具水準的音樂運用，所以我們聽到令人懷念的，已解散的Mazzy Star般的，滄桑、迷幻又帶點甜膩的音樂基調，張曼玉當然不是Hope Sandoval，但她低沉而又能精準傳達情緒的嗓音，就算唱腔的確尚有進步空間，渲染力卻是做足，而這也是整部電影平鋪寫實的兩小時裡，感情最為外放的部分。

由「迷離劫」處處機鋒的狂放不羈，到「錯的多美麗」內斂沉澱，真正體現了張曼玉與阿薩亞斯一路走來「戲如人生」的旅程，兩人的緣分自電影始，而由電影終，這在我眼中毋寧只是媒體編織兩人戀情的東拼西湊，兩人的關係若由電影為觸媒，繼續地大鳴大放下去，恐怕還比世俗眼中認可的婚姻關係，還更加的美好也說不定，因此，與其用一般人的眼光，把「錯的多美麗」視為男人與女人關係的結束宣告，倒不如將其看作張曼玉遠赴異鄉追尋自我過程的階段性總結。

「錯的多美麗」片尾，Maggie/女主角像是安歇於其內心最終的歸屬，那個地方不是華人慣於強調的「故鄉」，也不是她年少時就學，後來又幫助她大鳴大放的歐洲，而只是美國舊金山的一個小小錄音室，她錄完深沉的靈魂樂音，吶喊著過去人生種種的崎嶇震盪，然後放下耳機，走出錄音室外的陽台，Maggie抬頭一望，片子就以溫暖灑下的陽光，與女主角臉上終於現出的淺笑作結，情緒清淡中帶著希望，但卻又不過份僭越，謙卑地等待自己未來該有的人生。

不禁尋思，曾經只是喜劇花瓶的港姐，是否內心渴望更多的可能性，而藉此自表心跡，跨足美洲？還是在獲得坎城影后，又結束一段戀情後，再羽化為一個連她自己也無法預期的自己？起碼就我們所知道的，她早已不再只是華人影壇的首席女伶，而終有一天會是世界影壇的Maggie Che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