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2-14 08:54:18廢墟

橡皮靈魂

我認識一個女孩,約莫160公分高,瘦瘦的,雖不至於顯得病態但卻是柔弱的樣貌。五官長的很清秀,黑色直髮俐落地削過她兩頰,稱不上漂亮,但是具有某種獨特的氣質足以成為眾人目光焦點,算是好看的那種。對我而言,她永遠是一個謎,我不知道她的家世、背景。那天,她兀自坐在學校附近哪咖啡店靠窗的角落,我也不知為什麼地走向她。
「有人坐嗎﹖」我問。
「沒有。」
「那我可以……」
「請坐吧。」
「謝謝。」我道了謝,在她對面的位置做了下來。她嘴裡輕輕哼著〈Michelle〉,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故事是這麼開始的……

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子,她逐漸成為我房間的第二個主人。晚上,我們混亂地做愛,房間裡瀰漫著雨天的黴味以及澆濕的菸草的味道,可能還帶點威士忌的酒味,那是從剛打翻的杯子裡流溢出的。那種感覺就像在小旅館裡,為了彌補清潔費用而瘋狂把房間弄髒亂的做愛方式。做完後,她通常會在床頭做起,點著菸,把剛才掉在地上的烈酒杯拿起當作菸灰缸,空靈的眼神望著遠方。這時,我總有一種莫名的哀傷,她在我旁邊,但又彷彿離我很遙遠,像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之後,我們又會擁抱在一起,掙扎地等待破曉的晨曦。我沒課的下午,也會回宿舍,跟她躺在床上,享受著午後的寧靜,惺忪的雙眼望著太陽劃過宿舍的窗戶,一切都是那麼美好,乞求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她很喜歡The Beatles,每當我從CD唱盤裡將The Beatles的CD拿出的時候,她總是嘟噥著,要我把CD放回去。就這樣,差不多半年,或者更多,我的CD唱盤裡一直都是The Beatles的專輯。在那期間,我也試著放了The Smiths、The Stone Roses甚至是Led Zeppelin、The Doors,她總是搖搖頭,把The Beatles的CD又放了回去。我想就算是不熟的人也看得出來她有多喜愛他們四個人,但也是拜他們之賜,我們之間的感情是從The Beatles開始的,即使到了現在我捫心自問,對於她,我可能也僅止於片面的音樂、文學、電影的共鳴,她在想什麼,追求什麼,我真的是毫無所知。她喜愛亞倫雷奈的電影,尤其是《去年在馬侖巴》,老實說我真的不太喜歡那部影片,電影裡每個角色、場景、劇情是那麼地隱晦、造作,宛如雕像般地姿勢是我難以忍受的,刻意地到我想吐的地步。當然這是導演故意要這樣表現的,她則是非常喜歡,也有一套非常獨特的說法:「要是人與人之間不帶任何情感,如同雕像般這樣活著,不知道有多好。這樣即使剩下對話,那也是無機的,傷不了人的。」我困混著望著她,她則是保持一貫的神秘:側著頭,長髮遮住了她四分之一的臉頰,在她稚氣尚未褪盡的面龐上,又多了一絲嫵媚。她微笑著沒有說出半句話,原本空泛的眼眸中透出了某些東西,她還是那麼地無解,我只好放棄,甘願作她的「情人」。當然,這是對我而言。

她曾說音樂這個東西很特別,因為什麼樂評都是假的,樂評可能會說這張專輯加了什麼什麼的元素、影響了誰誰誰、啟迪了日後啥的樂派之類的,但是音樂的感動是很私密的經驗,就像我愛死了的The Smiths同名專輯她則一點感覺都沒有,迫不及待地巴望著我快點換片。或許吧,音樂可能是一種類似觸媒的東西,喚起我們心中各自不同的經驗,產生共同的感動。就像她,愛煞了《Rubber Soul》這張專輯,我看過很多音樂相關文字,他們大都把焦點放在《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或者《The White Album》,但是對她來說《Rubber Soul》這張散發出的氛圍是無可替代的,就像是一個下雨的初秋午後,雨絲均勻打在窗戶的玻璃上,因為濕氣的關係空氣沉重地令人喘不過氣,因為剛起床頭正昏沉不已。這張專輯的疏離是那麼地沉重,以往The Beatles也是有許多類似的歌曲,但是整張專輯散發著同樣的氛圍,這還是頭一遭。每次聽到這張專輯時,我總會想到村上春樹的《挪威森林》。或許你會認為這是太商業的作品,不過在直子身上所散發的,不也與這張專輯極為類似?我想,或許在她心中,存在著什麼極大的黑暗,或者在她生長的某個時期的某一部份崩毀了,以致於她的生活會如此疏離吧,這點我跟她很像,可能也因為如此,她才這麼吸引我。通常,對於她的私事,我們存在著共同的默契,我不會問她那為陰影所覆蓋的一面,因為這是維持我跟她之間友誼的方式。

就這樣,早上去學校上課,沒課的下午回宿舍跟她躺在床上做著白日夢,晚上一起到學校附近吃晚餐。晚飯後,一起看著在宿舍租來的電影,有時候是尚盧高達、荷索,有時候是弗列茲朗的德國老電影。深夜在狹小的宿舍房間,伴隨著醉意,互相褪去對方的衣服,然後一如往常地做愛,等待黎明。一日復一日,過了一個學期,我厭倦了這種生活,在這將近半年的日子裡,我與世隔絕,生活在只有我跟她的狹小空間,每件事像例行事務般地重覆著,我開始覺得好沉重,我甚至不敢進我自己的房間,害怕在嗅聞到菸草、酒精得刺鼻氣味以及密閉空間醞釀出的死亡氣息,同時,也害怕面對她。當然我還是愛她的,我跟她就像是被拋棄的垃圾,處在心靈與記憶的墳場,舔拭彼此的傷口,雖然我很清楚,我跟她所處的空間與時間是個全然地錯誤。

我利用接下來的暑假,在距離學校更遠的地方找了一間房子,房間更大更寬敞,價錢雖然貴了點不過還算可以負荷,而且相信這樣的環境對我日益沉淪的身心多少有些助益。我便私自決定了這件事,等到我要搬遷的前一星期,我才跟她說了我的事情,說我這段日子很疲憊,感覺似乎自己不是活在現實中,連自己的同學和朋友都極少聯絡,最後我懇求跟她分手,她還是那謎樣的微笑,點頭答應,也要求我把原來那間房間頂給她,她說她已經習慣了那裡的氣味不想再換,也說若是我的The Beatles唱片暫放她那邊,她會很樂意幫我搬家的。我很高興,因為我要開始過全新的生活,然而另一方面,卻又感傷她的絕情,或許,她從來沒有愛過我,只是碰巧那天我在那裡,在她對面坐了下來,若是換作其他人,故事也可能成立。

一個星期後,我如她所願地把The Beatles的唱片留下來,她也實現了她的承諾,幫我整理、打包,甚至幫我打掃新宿舍。為了答謝她,晚上請她吃了頓飯,飯後我們到學校的操場看星星。今天她真怪,嘴裡一直哼著〈Michelle〉這首歌,我忍不住好奇,又問了她一次:「上次妳看《去年在馬侖巴》時說的是什麼意思?」「你想知道?」她看著我。「恩。」我確切地點著頭。「好吧!」她瞇著眼,繼續說下去:「成長總是經過許許多多的挑戰與挫敗,就像在成為成蟲之前,必須經過蛹的階段,但是如果在成長時期某部分失落了,那個人很可能就註定要背負著這個陰影走一生唷。我想你是這樣子的人,你可能也以為我是。我阿,或許是,也或許不是,因為我的成長是找不到瑕疵的,很完美,乍看之下什麼都齊全,其實是什麼都沒有的成長喲。連自己都不知道問題癥結的所在,但是卻又很真實地知道它存在於我心中,即使我想盡辦法要找到它,但是那僅是徒勞的。應該說這種崩落不是單一事件的,而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那種集體式的崩落,所以找不到,因為全部都是阿。」我茫然地望著她泛起微笑的嘴角「不早了,晚安。謝謝你這半年來的照顧與陪伴。」她起身回宿舍,背影由清晰逐漸融入黑暗裡。那晚,由於搬了一天的重物,我睡的很沉。

鏡頭置於床底,由下往床外拍攝。是原本的那間宿舍,不過只剩下女孩的東西,男生的東西已經搬走。暈黃的燈光換回了房間的光明。她將椅子搬到距離床前約一公尺處,也就是鏡頭的正中央,然後拿著一條繩子站在椅子上,似乎是要綁繫住什麼東西,上半部被床擋住,什麼也看不到。她下來,點菸,嘴裡仍然哼著〈Michelle〉(建議人聲可以處理得空靈一點,但迴音不可過重,否則就違背了現實),貪婪地吸完最後一口菸,然後把菸捻熄。她重新站在椅子上,踮起腳,椅子倒下,此時鏡頭中只剩她的腳不斷地在半空中擺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