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21 16:56:02廢墟

愛。苦難。卡拉瑪助夫

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晚年嘔心瀝血的大作涵蓋了其一生思想精華,杜氏與尼采並稱十九世紀兩大思想家。許多評論者喜將兩者並列討論,不外乎兩人的思想存在某種隱密的相關性。自祈克果以降,思想家們開始探討更基本的命題,及人的存在意義、神的存在已至整個宇宙的存在。而尼采與杜斯妥也夫斯基皆傾力探究挖掘期更深沉的意義。尼采教人觀照著大地、觀照著此生,激發出人當展現超人的創造性意志;杜斯妥也夫斯基則由單純的虔誠,對人類苦難來共同承擔。

尼采在其第一部作品《悲劇的誕生》中曾指涉了希臘神話中,酒神戴奧尼索斯(Dionysus)所被賦予的意涵,面對悲觀的虛無主義,說了第一個神聖的「是」:沒錯!生命是虛無!但並不代表我必須消極的否定!這其實也印證了後來卡謬(Albert Camus)在《薛西佛斯的神話》中所提及的:宇宙的荒謬、社會的荒謬而至自身存在的荒謬是不可避免。祈克果主張信仰亦即「跳躍」,我們可以發現對抗荒謬與信仰之間是虛無的,沒有更確鑿的推論。然而另一方面,另一種形式的跳躍是哲學性自殺,體認到這種無可救藥的荒謬感之後,只有自殺才能戰勝它,代價是自己的生命。然而,我們卻忽略了,上述的超脫僅是逃避,人如何才能免去信仰的永劫輪迴。海德格宣稱人的存在是被屈辱的,他毫不顫抖地用及抽象的文字寫到:「對於一個充滿痛苦的人,這世界將一無所賜。」對他而言,焦慮比世界存有的種種其他面向都還重要的多。他佇立在荒謬的沙漠,試圖在這一片廢墟中找尋出路。

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哲學觀又是另一個不同的向度,在小說中三兄弟性格迥然不同,不僅闇喩著俄國過往、現今、未來三鏡像,更將作家自身肢解成三塊,各自賦予到三兄弟身上。

首先,我們從苦難說起。長子密特亞人生荒誕浪蕩,頗有乃父之風,然而佐西瑪長老一眼就看出他是與父親完全不同的人。其父費奧多根本不信神,他的行為完全不受信仰的羈絆;密特亞卻恰恰相反,即使他的生活浪蕩形骸,他卻有著信仰。也因為他心中有著信仰,所以內心的煎熬與痛苦劇烈至極,因為他看到了婉如在阿鼻地獄中沉浮的自己,卻沒有勇氣與力量脫出其中,只好埋首於更多的酒精與女色來自我麻痺,但是他的信仰卻使他無可避免的關注自身的混厄,這種自覺反而更加深刻,如此的惡性循環加劇,直到他遇到一個跟他一樣,心中隱藏著巨大痛苦的女人,即被大家視為放蕩的少女格魯仙卡。一個深陷罪惡的人,是無法透過高踞其上的自信伸援而改造,這只會造成不配與壓力,甚至使罪惡中的人更趨向墮落。這就是為什麼密特亞選擇了格魯仙卡。當密特亞以為格魯仙卡永遠離開他時,曾快馬追趕,想見格魯仙卡最後一面。就在馬車上,密特亞絕望地禱告:「主阿!接受我及我的惡行吧!但請別審判我。不加審判,就放過我吧!因為我自己審判了我自己。請別審判我,因為我愛你。主阿!我是卑鄙的,但是我愛你。你可以把我送進地獄,在那裡我也會愛你。我將從那裡呼喊,說我是永遠的愛你.....。」

次子伊凡從小身受西歐先進的思想教育,擔任評論家時因為其文評既得無神論者的贊同,亦受教會人士欣賞,可見其聰明才智。伊凡曾在小說中多次陳述道:「我不信仰神。」最大的癥結在於,當人們面對著苦難,我們徒勞地呼喚神恩,神恩在何處?伊凡無法理解我們面對著天真無邪的小孩孤獨地承受著不是他那個年紀所承受的住的苦難,我們深恨自己的無能,無法伸出救援的手,那神呢?祂為什麼也袖手旁觀?祂為什麼寧願注視著幼小受害,卻不阻止兇手?他寧願不信上帝。伊凡曾經講到:「因為沒有上帝,一切都可以被容許。」然而,伊凡卻是個思想開放,行為卻保守的人。即使他不信神,他的心中也有一把尺,衡量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對父親沒啥好感,他卻始終照顧著父親;即使他瞧不起父親與費奧多,但他卻始終待他們如父兄;即使,他希望自己的父親死亡,但,他始終沒有做出弒父的舉動。佐西馬長老見到伊凡就斷定伊凡的內心從此必受煎熬,因為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宣告:「沒有上帝。因為沒有上帝,所以一切都可以被容許。」,而且,從他的行為中不難看出,伊凡一直在抗拒著他其實內心深處極為可望的信仰。直到最後,父親的私生子,沒有思想又行為大膽的斯莫狄亞柯夫坦承其弒父罪行後,他將伊凡視為共犯,因為伊凡曾經說的「一切都可以被容許。」是他弒父的靈感時,伊凡瘋了。

三子阿雷西曾經在佐西馬長老死後,因為屍體的腐化,懷疑過自己的信仰。因為阿雷西的信仰太過於倚賴佐西馬長老,這也是為什麼佐西馬長老死前曾告誡阿雷西,要他還俗入世,以更堅定信仰。阿雷西穿梭於乃父的貪婪放浪、密特亞的渾厄掙扎、伊凡的自負與無神論調,他從不妄加批評任何一個人,始終保持著愛與關懷。他無意的涉入一個貧困家庭:貧困的軍人父親、智障的妻子、殘疾的女兒,以及他最愛、精神上倚靠的愛子伊留沙。儘管在貧困中,為了兒子,軍人父親活的昂然挺立不逢迎屈膝。然而,伊留沙卻病死了。阿雷西參與了從父子相依為命、兒子使父親昂然挺立活著,以至父親失去兒子的過程,他付出了全然的愛,也涉入了全然的悲傷。喪禮結束後,阿雷西說:「我們永遠不要忘記伊留沙。將來即使我們遇到苦難與掙扎,別忘了,我們曾經這樣站在伊留沙的墓前,我們彼此相愛,彼此承擔。這個苦難中的愛,使我們將來不論遇到什麼事,都可以勇敢。因為,伊留沙對人生沒有畏懼。」阿雷西入世後,必然持續著此一形式的苦難,這種涉入別人的苦難中,分享與承擔他人的痛苦,自願性的受苦,祇為了使當事人得到愛的告慰,因而勇敢地活下去。這種自願性的受難,彷彿看到了亙古至今依然清晰的十字架,十字架上的鮮血、荊棘與死亡,已然成了愛、希望與信念的符碼。阿雷西的受難,超越了伊凡對於苦難的質疑,因為不論是否有神,我們所抱持的信仰依然如此,我們愛他人,與他人共同承擔苦難,藉著愛來互相撫慰。而對神的存在性論辯,則猶其他事耳。

人存在在世上,面對著巨大的虛無,以及荒謬,難道我們僅止於思考著存在的焦慮,甚至哲學性自殺?難道我們僅止於思考著神的存在與否?在小說中,杜氏曾寫到:基督教的真義,乃是個人信仰的獨立。信徒必須仰賴自己而信仰,並非仰賴神蹟。是的,基督當時創造了許許多多的神蹟,因而跟隨了一票信眾,但是,難道我們內心宛如「原罪」的焦慮(海德格所言),真的必須仰賴形而上甚至虛幻的的神來抑制?難道我們根本無法獨立,信仰的基礎終究還是神蹟,我們也看到當佐西馬長老屍體的腐壞,不就是一個最激烈的考驗?信仰薄弱的便懷疑甚至否定了死者,試想,倘若基督教沒有了神蹟,還有幾人信?另一方面,若人如果真能超脫於依賴,真正地獨立自身的信仰,那我們還需要神做什麼?那個時候我們自己就扮演著神的角色,我們也獲得了真正的自由。然而,人心靈本身就是奴性的,我們需要被奴役,即使我們渴望自由,亦復如此。

生命的意義為何?巨大的荒謬感宛如巨浪般襲來時,人思考著卡謬所謂的「跳躍」真的有意義嗎?就像希臘神話中,伊底帕斯的悲劇為何?它並非始於伊底帕斯的誕生,而是伊底帕斯的智識,即認知道他弒父娶母。他無法原諒自己後並逞罰了自己,最後他說:「一切都很好。」正是對於他荒謬的命運,敲響的勝利鐘聲!他已然與荒謬共存,不再以跳躍來規避荒謬。即使生命虛無,我們也不應該放棄。即使人生痛苦,我們也不應輕生。即使,我們眼中含著淚水,身體佈滿了傷口與鮮血,我們也要朝著死亡大步行進!因為在這路途上,有著許許多多的事物等著我們。愛、信念、慾望、快樂與悲傷,與我們切身相關,即使這些都是虛無,只要我們當下能感受得到,我們還希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