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9-26 16:31:30LAURENT

【2005台灣文學營短篇小說佳作】狗日子(下)

  六

  初冬即將結束的一個夜裡,南部平原依然具有夏天影子。山腳下港區船舶的汽笛嗡嗡而鳴。
  十點就寢熄燈的音樂自喇叭越過樹梢以後,就是費玉清唱著——晚安…晚安…,再說一聲…明…天…見。所有人已綣縮在自己的鋁床上準備就寢。稍具悶熱的室內儘管有電風扇在天花板上無力轉動,怎麼也吹不散白天殘留的雄性體味,還有寢室斜對面廁所便斗永遠刷除不盡的尿臊。那種揉合而成的氣體,與其說是臭,不如說是更趨近原始的味覺要來得恰當。
  阿川——也就是我第一天搭著運菜車來隊上報到時,與我一同在後車斗蓬內的弟兄——依舊不在自己的床上。晦暗的月光被紗窗仔細過濾之後映在他的床上,整齊折疊的塊狀被子與平整的毛毯在微弱光線下此刻彷彿史前巨石文化的遺跡泛著剛出土不久的嶄新展現眼前。他時常讓自己的床保持如此狀態供人憑弔。如果他嶙峋的軀體仰躺床上,會是千年不朽的法老王,伺機等待另一個永恆的超脫天堂。當然,我也會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香菸在手指中燃燒的景象並且發出爆裂的聲響,還有呈現疲態的倦容,那揮之不去的精疲力盡全部都寫在那面模糊的臉上。
  隊上的弟兄曾說,他偶爾在晚上翻過營區南面那道搖搖欲墜的水泥牆,溜到外面吃宵夜,順便喝點酒才回來。已經退伍的阿維更說著,他是到山腳下一處陋巷內的妓女戶去。不論什麼樣的說法,唯一可以確認的是他時常三天兩頭不在自己的床上。不過,他總會在幾近天空翻白眼前鑽入被窩裡,像隻夜間外出覓食而膽戰心驚的小獸蜷回自己的巢穴。他懼怕白日,像個夜出的卓久勒害怕光線。有次,狂蘭副隊長在豔陽當頭的日子叫他去工具間拿一把修樹的大剪刀,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臉色蒼白地暈厥,像隻被抽去筋骨的雞,徒然剩下一副軟癱的皮囊。——你是「夜婆」投胎的嗎?副隊長等他醒來的第一句話這麼問。——「夜婆」?啥是「夜婆」?阿川雙眼迷離看著副隊長。——「夜婆」就是蝙蝠,晝伏夜出的蝙蝠,知道嗎?

  阿川的床位就在我的右側,此時月光稍稍前進一小步;我聽見窗外狗隻狂爆吠叫,月光也因狗的嗥叫又再勉強地移動一些。其實,營區外頭的野狗比部隊的人數不知多出了幾倍。牠們經常在夜裡精神百倍,四處成群尋找裹腹的食物和恣意地發春交媾。
起身,我穿起脫鞋。想著外面那其中的一聲狗吠是不是咪咪?
  我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包已經被壓扁的香菸,穿起運動短褲準備到廚房後頭抽根菸。我緩緩移動雙腿,順著牆壁經過另一間比較小的寢室,裡面吐出另一股酸臭味,要稍微要加快腳步才可以擺脫氣味的跟蹤。來到廚房後方的左側,可以看到不遠處副隊長的蘭花溫室,在稀薄月光下依舊折射出刺眼的光線。將視線移到右側放置餿水桶那,幾隻碩大明顯過度肥胖的老鼠恣意撿拾地上的食物,絲毫不在乎我的出現,牠們盡情繞著餿水桶,甚至其中幾隻學著像松鼠豎起前肢,手裡捧著花生仔細地嚼著。等我嚓起打火機的聲音,牠們才稍微警覺抬起頭來看我一眼,又顧自吃起地上的食物。多麼囂張的鼠輩們!
  吸了一口菸,我聽到左側方向發出微弱的聲音。菸,此時也迷迷濛濛遮蔽了我的視線。
  是咪咪嗎?我幾乎快叫出牠名字了!
  聲音可以確定是來自溫室裡。我馬上想到,難道牠已經全然忘了被副隊長用掃帚暴力凌虐成遍體鱗傷的痛苦記憶?竟還敢鑽進溫室裡!或者牠是純粹懷著報復的心態預謀將花室裡弱不禁風的蘭花啃遍?快走吧!妳這狗改不了吃屎的笨傢伙,回來討打嗎?
  鵝黃的月光撥開敗絮的天空雲層,穿透頂頭支離破碎的樹葉莖幹,落到毛玻璃半透明的溫室才可以看見溫室裡透出來的依稀影子,像是皮影戲,將花朵投射成異常的形狀,還有森然羅列的大小花盆。景象讓我想起在無數個夜晚夢中出現過的廣闊無邊的野林,進去以後只剩撲天蓋地的黑暗。
月光稍微挪動,我看得更清楚了。
  那根本不是咪咪在裡頭,而是一個隆起背脊類似人體的剪影投射在毛玻璃上!我被那不動的影子固定在原地,眼睜睜任憑讓時間在前進或者可以說我那時已經麻痺到失去了知覺。心裏的聲音響起千萬種的疑惑,同時也伴隨著恐懼的猜測。

他是誰?
  她是誰?

什麼是牠?
它是什麼?

  我和我的影子,在稀薄得可以的月光下都僵結了,溫室裡那片破布般不成形的影子像是我的一部份在掙扎。是裡頭的影子在掙扎?或是我的影子想拉我一起逃脫?
  直到手上的香菸燃燒到我的手指才把我拉回眼前的現實。溫室裡的背脊縮瑟一下,我的影子也隨之抽動。月光又被包圍,眼前再度趨於黑暗。我吸了一口氣,吞了一口唾液,才發覺我的手臂、頭皮早已泛出一片雞皮疙瘩。
鑽石裡躲著的—他—她—牠—它………會是魍魎?但別人不是就說「鬼魅無形」,怎麼還會看得見呢?看得見的就不會是鬼啊!
  煙屁股此時不自覺滑落,碰撞地面發出巨大的聲響,當時發出的聲音彷彿是慧星撞擊地面的狂妄爆炸。我更聯想到自己沒有辦法像阿川那樣可以將煙蒂彈出並畫出美麗弧線。我躡手躡腳、無力地摸著牆壁回到寢室,縮瑟到我的被裡。當晚,我滲著冷汗,也斷斷續續在夢的邊緣看見毛玻璃上凝止不動的傀儡,還有撲天蓋地的黑色山林向我撲蓋而來。

  火燒成的太陽在山巔燙出一條金色項鍊,廚房人員提著一桶米到餿水桶旁的水龍頭準備煮粥的早晨。
  伙房弟兄是第一位看見半掩半閉的溫室,也同時發現阿川的臉幾乎半邊埋在蘭花盆。阿川以半跪的姿勢膜拜著蘭花,面容更是虔誠地貼著溫暖濕濡的栽培土,在聽著盆裡培養土對他訴說無法測知的秘密語彙。眼睛半開半闔老僧入定的羽化神情,望著溫室的入口處,好似一面撲克的佛祖單薄,已經成為永恆的衛兵,在那裡守候,絲毫沒有退讓的餘地。有力的左手掌緊攥另一株攔腰斷裂的粉白花朵,指縫間淌著莖幹的透明汁液,一如所有男性在手淫之後的津液都抓不住。他一副費了多大的力氣想要緊緊握住脆弱的植物,以免掉落深淵。陽光透過毛玻璃進入花室,很溫暖地、輕輕地一度徘徊在他的身上不願離開;這也是他可以如此面對陽光的一刻,從此以後他也不再懼怕陽光了。
  我隔著淺淺一道人牆剛剛好與阿川的微弱目光交接,他若有所思以半閉的神情,用著沒有聲音語言的表情說著:昨晚怎麼不去把我給拉出來?你明知道那不是鬼。你反而才是可憐的坦小鬼!他瞇成一線而特別銳利的目光射向我。我只能迴避而別過頭去。
  如果,昨夜在菸屁股燃燒到我的手指喚我回神的同時,可以大膽無懼推開那扇幾近透明薄翼般溫室的門;或許阿川也不致於傻到將自己的臉埋在花盆的培養土,吸取其中僅存的稀薄空氣,斷了氣。他無肉的臉頰淺埋土壤時,是否與第一天被指揮部載菜車後斗蓬那腐臭逼人而需要捏著鼻息的窒息感相同?然而當時的恐懼瀰漫到我身上所有的細胞,我選擇以抱頭鼠竄離開的方式讓他的生命繼續恣意揮霍殆盡,在藥物的催眠下與死神牽手並且歡愉地交纏。我感到難過的不是阿川死亡這一件事情上,而是我成了見死不救的兇手!
  前來驗屍的法醫判定阿川可能吸毒過量暴斃。在他身上有找到一小包的安非他命,還有遺留在地上的錫箔紙、無數如細沙般像蟲殼屍體的花卉栽培土灑了一地。
阿川屍體移走的隔日,副隊長帶了一隊班兵來到溫室門口。燒完了嗆鼻催淚的香火銀紙,就下令全數移除溫室理的蘭花並拆了那顆由上空俯瞰下來的巨大鑽石,嗶——嗶——剝——剝,鑽石在極短的時間內四分五裂,閃著刺目的光芒,在崩解前做最後的謝場。
  他心裡大概也知道,原來之前裡面兩株蘭花不幸夭折也是阿川在裡面吸毒渾然忘我時折斷的。狂蘭副隊長也明白,領了退伍令與國防部獎狀的阿維編織了一個漫天大謊將全隊的人蒙在鼓裡。羅少校更知道,咪咪身上被他用掃帚招呼過後的皮綻肉開、深可見骨的傷全是無妄之災。
  所有的事情不必說,在此刻全都明白了;最後終將被明白的事也根本無須語言就自然會顯現。
  那一天,尚未熄滅的紙錢燻得狂蘭副隊長羅少校、我還有一隊班兵一直痛哭流淚。我們分不清楚誰的臉上是因為傷心或煙燻而流淚,一行人之間沒有語言交談,只剩——嗶——嗶——剝——剝和那炙焰沖天的偽幣烘烘火火地燒著——燃燒著通往陰府的買路錢、過路費——獻紙來你嘛燒錢去,獻紙燒錢是要買路去,去了也就別回頭……

  此時,營區牆面又再度抹上一層揮之不去的煙燻焦油味,在往後良久的日子裡嗅起來依舊辛辣嗆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