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每日早晨點完名後，在早餐之前的空檔時間，副隊長會親自走到堆放掃箒的工具間，左手提了一包「花必開」植物用有機肥料，左手拎了一袋「百毒殺」化學消毒驅蟲劑，一路歪歪斜斜的繞過那一座焚化爐再轉往營區後頭的停車場，到他建立的花室。一日，早點名後也同樣重複動作走在和煦的陽光下，因為叼在嘴上的菸燻得他雙目噙淚，面部表情也異常扭曲，光線將他身影拉長後拓印在粗糙的水泥地面，爬行。我躡手躡腳尾隨副隊長，像隻潛進米庫偷吃糧食的老鼠，觀察著他。一身的背影看起來已逐漸衰敗，敵不過歲月的強勢。
他再繼續前行到達溫室的門口，放下「花必開」、「百毒殺」，順手摸出褲袋裡的鑰匙開了花室進入，便又闔上門，在裡面待了大半天時間。
所有弟兄都知道，溫室裡栽培了蘭花——各式各樣色彩斑斕炫麗的蘭花——不過沒人進得了那溫室裡瞧過一眼。雖為溫室，那在外人眼裡充其量是由無數片半透明壓克力板拼湊而成，更像一副立體的拼圖，在陽光下粼粼生光刺著瞳孔，如果從上空俯瞰下來，是鑲嵌在墳墓後頭的一顆閃亮鑽石。
　　他偶爾會在訓話時耳提面命，這隊上除了他以外不准任何人踏入溫室一步——包括隊長在內。彷彿，透明鑽石裡種的不是蘭花，而是有更巨大的有生命秘密潛藏其中孕育成長。每週星期四莒光日課程結束前，政令宣導時輪到副隊長精神講話，順帶他會提到的蘭花經：如何栽培、何時澆水、葉片修剪方向、溫度的控制、水量的調節、施肥時間……等等屬於專業養蘭人士的精闢分析。我們大夥人心裡共同的疑問是，中華民國在台灣的政府怎麼沒能指派我們陸軍少校羅副隊長參加國際級花卉植物金牌獎大賽呢？最後，他必然會情緒高亢提醒久經耳濡目染，幾乎快成為半個蘭花專家的我們說道：當花苞綻放的瞬間，你將會看到宇宙的誕生，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宗教情操和天體運行不變的道理！他吞嚥了一口檳榔渣汁，就此結束了政令宣導。那一段時間當中，我們一群二十多歲的腦袋、身體，自始至終充斥著花朵的香氣、花粉的過敏與五顏六色的蓓蕾記憶，堆置在庫房裡的槍枝、彈藥也因為這些花粉香氣的柔軟而加速的腐朽，終至報廢不堪。

　　我們弟兄私底下稱他為——狂蘭副隊長。

　　一日早點名完後，倏地響起鈴聲宣布全隊緊急集合。
　　集合的鈴聲像是外面女性公共廁所裡所安置的緊急救命鈴那樣，幾乎穿刺所有人的耳膜。
　　副隊長早已站在三層階梯高的頂端，眼睛掃視著整齊不缺角的隊形。早晨溫暖的金黃色陽光照在他的左側臉頰上更襯托出他暈紅的面色。紅色的臉竟然與他嘴角尚未抹去的殘留的紅色檳榔渣如此神似，鮮豔奪目，在陽光下熠熠發光。他咧嘴說道：你們這一群不知好歹的傢伙兩年兵不好好幹竟然敢闖入我的溫室裡將兩盆花給弄死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誡你們除了我以外不准任何人可以踏入那裡一步就是有人耳朵長了包皮沒聽進去如果是有人偷的也就算了還留下花的屍…屍…屍體值星官三十分鐘內查出來是哪個人渣幹的否則全部的人吃不完兜著走……
副隊長一說完，調頭返回辦公室。
　　我們都可以清楚聽見他辦公室的紗門發出貫有咿咿呀呀的轉動聲。集合場上此時一片謐靜，只有調皮的風在搔著我們的大腿，難耐。陽光也逐漸加強它的熱度繼續烤著我們的皮膚。偶爾，圍牆外伸著長頸探進營區的樹枝，稍稍因為風的吹拂才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風在樹幹間紊亂穿梭，也在眾弟兄雙腿間游走。門口兩位站得直挺挺的衛兵不時以眼睛的餘光乜向集合場上整齊不缺角的隊形。假若真有人把副隊長溫室裡的蘭花全部攔腰折斷，或許他會毫不猶豫的從槍械室裡取出那挺——也是隊上的唯一一挺尚未報廢的機槍將所有一干人等射殺殆盡！
此時，咪咪由營房另一側的牆邊竄出，泰然自若的以她多肉的腳掌和流著高貴血統的自傲神情徐徐從部隊前走過（儘管牠前陣子營養不良，眼神稍稍退卻了炯炯目光）。我們心有靈犀的一致獲得共識，副隊長的蘭花翹辮子干我們什麼屁事？充其量不過是兩朵花罷了，哪怕他真的要去參加什麼名稱來的國際級花卉植物金牌獎大賽！是啊，沒錯，哪有人為了區區幾朵不起眼的花被糟蹋而大動肝火呢？不會小題大作了一些？
　　然而，我錯了，況且大錯特錯，因為我忽略了人性在關鍵時刻的狡詰多變。也無知在雄性動物之間，通常也充滿了各種形式不一的戰爭。
在副隊長截止時間前兩分鐘，有位學長向值星官報告那兩株短命的蘭花是咪咪昨天深夜啃的。——我昨天晚上睡不著到後面抽根煙，看到咪咪從溫室裡鬼鬼祟祟溜出來。那位剩下一個月即將領到退伍令的學長信誓旦旦說著。
　　抽個屁煙！簡直瞎說八道，我看他是到後面去掏老二打手槍吧！
我被連續禁足三個月，根據上級的說法是我沒有看管好咪咪；而咪咪身上被副隊長鞭苔後的皮綻肉開的傷口也花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才癒合。我們倆在那三個月中，簡直像是人人鄙視的共犯遭到所有弟兄唾棄。我從咪咪的眼神可以得知，或者牠已經用因為以皮肉的傷痛發出僅存的嗚咽之聲，告訴我根本不是她幹的。我完全相信她所說的，因為牠每次肚子疼痛，就會到營區外面啃食野草；不過，牠會聰明的避開有花朵的植物，因為牠會過敏，不斷淌著黏稠的鼻水，就像有些人具有過敏體質。所以並沒有任何證據足以證明是咪咪的蓄意破壞；更令我感到灰心的是，所有人竟然不會質疑一位即將退伍的老鳥所說的話。隨後被派去清理那兩枝破碎蘭花的阿兵哥（他是隊上第一位被允許進入花室的），在灑落一地的泥土堆中只發現一片如同口香糖的錫箔紙外，其他——連根狗毛也沒有！
　隔不了幾日，狂蘭副隊長溫室裡的兩盆蘭花再度更新，兩盆綠葉莖梗上頭燒著火的紅色花蕊，比先前那兩盆更是燦爛奪目，好像傳說中后羿所射下的太陽全部給副隊長網羅去了。

　　五

　　咪咪，在牠左後腿深可見骨的最後一道傷口癒合那一天——整整三個月後——就從營區憑空消失。

　　部隊中傳著一些流言，有弟兄說牠可能被別隻公狗給騙了，過著快活逍遙的狗日子。有說牠或許給香肉店的人給捕了，等著扒皮下鍋。但是我心裡知道，咪咪早有預謀等到牠身上的傷口痊癒的那一天便離開營區。我想，牠寧可到外頭去流浪，說什麼也不願意在這一群男人之間被糟蹋——人有人格，狗有狗品；更何況牠是一條流著正宗血統的杜賓犬！
　　然而，全隊的人唯獨我對咪咪的消失感到心裡蒙上一層哀愁陰影。因為，牠是我最忠誠的朋友，隊上沒有其他人的友誼可以超越我與咪咪的感情。每當傍晚用完餐後，我依然不自覺的繞到廚房後方，原先放置牠吃飯的鋁盆那裡，一直認為他就會這麼出現等待我的餵食。不過，只徒然剩下閃著銀光的空盆子在那裡。時間一久，盆裡因為雨水上升到三分滿的地方，周圍還有一群綠頭大蒼蠅在那裡恣意環飛，就是沒見到牠的身影。——別等了，牠是不可能回來了！廚房的弟兄這麼告訴我好幾次。
　　在許多無法入眠的深暗黑夜，營區圍牆外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吠都會使我警覺地側耳傾聽。的確，在每一次的短暫夠吠之後多麼期望會是咪咪。我想牠在夜裡徘徊、無處可去的眼神在闃黑的空氣中發著幽暗的玻璃珠的亮光的惶惑不安，尋找一處安身。有段日子讓我一直興起逃兵去找咪咪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