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9-26 16:21:10LAURENT

【2005台灣文學營短篇小說 佳作】狗日子(上)

  所有人各自戲耍著無關痛癢的玩笑,在其中汲取所剩不多的養分,等待瞧見外面的世界如此殘酷不堪時,卻也無法回過頭去,返到那原初令他們癡傻無憂的狗日子。

  一

  中秋過後沒幾日的夜裡,我搭著指揮部一輛專門用來運菜的軍用貨車來到另一處位於半山腰的附屬小單位營區,繼續服完尚未了結的兵役。
後座搭有墨綠色厚皮防水斗蓬的車內猶然充塞著白天潮濕腐敗蔬菜水果豬雞酸臭餘味。運菜小貨車顛頗地經過市區,那是一座位於南部地區海潮堆積而起的光亮城市,港區內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大船小船巨型郵輪在寬闊的氣笛嗚鳴,也往世界的港口駛去。
  當時與我在後斗蓬的是一位身著短袖白色內衣、臉形乾扁削瘦的阿兵哥。上車以來,就沒抬頭看我。似乎,他並沒有意識到我上車?唯一讓他專心的是,夾在他食指與中指的菸,他吸著濾嘴,叭…跋…叭…跋…不斷抽著。此景,不免會讓我聯想到死刑犯的最後一根菸,非得要把它抽得乾乾淨淨燒到濾嘴盡頭才情願!
  菸終於滅了。
  他用食指、拇指緊掐著菸蒂後倏忽地彈出車外,才眼神迷茫望著我,好像我是突然才到這車上不久,神情的疑惑、不解、疲憊,頓時充斥在他狂亂無章的臉。——菜鳥?他終於開口。——看你這緊張,別擔心,我們隊裡很「涼」……不是……不是「涼」,是…嗯……咳……呸地一嘴痰,他抽抽鼻子,是「凍」……嗯?他是在問我到底瞭不瞭解「凍」的意思?我來不及回答,他又從右大腿口袋摸出一包煙,挑了一根出來並且點著打火機。廉價打火機發聲嚓嚓,迸出無力的火花,在微暗的斗蓬內連續兩次燒亮了他的臉頰——幹恁祖媽……幹!此時他火氣來了,對著空氣盡情咆哮,將無法點燃的菸與打火機一同拋出車外,右手撮了撮臉頰一會兒,便將臉埋在自己雙手掌的土壤凹陷中,車內剩下鼕鼕隆隆的迴聲震動,還有趁隙而入來自外頭的街道光影。
  當時我不知道,他將自己臉頰深埋雙手土壤的瞬間,等同是外科醫師捏了一柄鋒利的手術刀在我頭殼內的記憶皮脂表層輕輕切出一道鮮明的痕跡,永不消褪。如此稍縱即逝的短暫景象,在將來的某個日子裡,我也將再次看見,只是當時渾然不知其中的關聯罷。

  二

  太陽躍升山頭的隔日清晨,光線執拗無理地撥開天空的傷口,也將營區照映得有稜有角,就如同昨夜裡與我一起搭車的那阿兵哥也是生得一副稜角分明的模樣。營區整體的輪廓浮現:約莫二層樓高的水泥牆展開雙臂抱著營區主體建築、二座狀如電話亭的衛兵室落於前端、一塔用以焚燒廢紙或過期檔案的水泥火爐(漆著受傷癩皮狗的鐵灰色彩),剩下的是前半部籃球場的一塊空曠。小小的營區,一處人工的界線就把我們這一些年輕又懵懂的肉身與軀體半推半就地綁了將近兩年的時間裡去,所有有老二有屌的男孩(還是男人?那時我們真的是發育完全了嗎?)都必然經過這一段青白發澀的日子。 
  假若由空中俯視,會發現營區的形狀簡直像是一垛放大幾倍的巨型墳墓!不知哪位天馬行空設計營區的人造出一座墓穴叫一群活人住著?後高前矮的水泥牆——猶如紙糊成、搖搖欲墜的水泥護土牆——是抱住墳座的外緣、長條式的營區主體建築有如堆高的墳土、衛兵室猶如兩座燭台,而焚化爐即是火化金銀鈔票的灶口。偶爾,傳令室將大包大包泛著黃漬潮濕過期的公文檔案往灶口的嘴吧塞,焚燃之後竄升飛舞的煙灰與氣味會像四月裡荒山野地清明時節氤氤氳氳香燭滿山的景象,日子一久,營區的牆壁早已滲入厚層層煙燻味,刮也刮不掉。它滲進所有人的軍服,也穿透了眾人的皮膚,與血液全都攪和一起。所有稱之為男孩或男人的所有人的肺裡幾乎充塞著早已化為灰燼的文字,持續呼吸,過著沒有多大交集卻又不得不過的日子。
  畏畏縮縮的我觀察著營區,儘管火爐一絲煙也沒有冒出,然而我依稀感覺到未曾中斷的微小火苗在灶底舞著跳著,伺機而動的火苗彷彿隨時埋伏著。背脊處,因為火烤的炙陽開始滲出汗水,滑到腰帶。
不遠,台階上一位弟兄穿著皺巴巴鹹菜乾的迷彩服喊著我的名字——李—肖—瑤——向副隊長報到。馬上,他喊。喊得如同在唱歌一樣,尾音像麥克風調成具有回音效果在營區外圍的樹林裡迴盪。

  副隊長有個慣例,會約見剛到隊上報到的「新兵」。——不論你是不是剩下一天拿到退伍令才來到這裡,哪怕就剩那麼他媽的一天;也或者剛從新訓中心就來隊上報到,對我來說都是「新兵」。他劈頭就是新兵東新兵西的,頗有一絲下馬威的氣勢。
  鐵皮打造的辦公桌玻璃墊上,置放著一包透明塑膠封口袋裝的檳榔,每粒包裹油亮綠皮的荖葉與他身上所穿的淺綠色軍便服相互輝映。好像他就是一顆被紮實包覆的檳榔仔。
  副隊長,嘴裡牙槽像是馬隻或者電視上看到的騾子或者動物園裡的駱駝,來回、前後緩慢磨蹭著——喀˙滋˙喀˙嗏——喀˙滋˙喀˙嗏——咀嚼綠色的小果實,兩側鼓出的活動腮幫裡各躲了一隻活物在掙扎、鑽動。我直立立站在副隊長辦公桌前,右側腋下夾著迷彩帽,感覺到剛剛在太陽底下汗水生成的那一條滑溜溜的蛇越加膨脹,在我背脊靠近腰帶處盤據著。副隊長看我一眼,表情木然的又伸手取了封口袋內的一顆綠色果實往嘴裡塞。
  ——這裡當兵真的很涼!副隊長左側的臉頰被活物撐鼓了起來,露出紅漬的牙齒。我心裡想著,難道他對每一位新兵都是這麼說?況且,與昨夜載菜車那位弟兄所說的話竟也一模一樣。——只要不惹事,他接著口齒不清,該做的工作確實完成,剩下的就是等退伍。——你看!副隊長指向身後鋁窗外,一群身著白色內衣、運動短褲的阿兵哥在打籃球。——哪個單位早上十點可以打籃球?呷卡麥ㄟ,他揮了揮右手,不是在跳砲操,要不然就是基本教練,稍息、立正、稍息、敬禮的,啥米時代啦,軍人不是稍息立正就可以打仗的——你以後……以後,也可以跟學長一樣打籃球,就在早上十點!他,頓了一下,想著我到底在自忖些什麼。接著又說——好了沒你的事了,先去向人事報到,填一填資料。——是,謝謝副隊長。我向副隊長敬完舉手禮,姿勢正確地轉身要從紗門出去。——喂,你等等。他突然爆出叫住了我。他低下頭去吐掉嘴裡快溢出的血水到一旁的垃圾桶內,再度抬起頭時,他的面容因短暫的充血頓時更加紅潤。
  副隊長眼睜睜的攥著我。我同時看到他圓形如地球表面般眼珠子上爬了一些血絲像是在搜索我身體上每一個特徵。——你……你的耳朵怎麼這樣像狗的?尖尖的?副隊長終於找到足以形容的字眼。——我看這樣子吧……隊上剛好有一隻狗,負責照顧的弟兄已經退伍了,你就負責照顧好我們隊上的狗,牠叫咪咪……欸啊,不過要是牠出了什麼差錯有什麼三長兩短……呵……我會不客氣的送你判軍法,知道嗎?——?……是,副隊長。我不得不說出這樣的回答,因為從新兵訓練的第一天開始,班長就告訴我們,長官的話永遠是對的。
推開副隊長辦公室那一扇紗門出去以後,我恍然大悟體認自己到部隊的首要任務不是擔負起軍人戰鬥的神聖任務,取而代之的是照顧一條狗,而且還是一隻母狗。

  三

  下午,當我見到被白花花鐵鍊拴住脖子的咪咪,由衷的感佩我所敬愛的天主居然可以法力無邊地雕塑出如此比例完美的畜牲(這裡我所說的畜牲並沒有任何貶抑的意思,其實我們人在某些時候也會顯露出比動物還要低級的非畜牲性格):牠兩扇耳朵在末端收成如刀鋒的銳利,顯示著牠的聽覺遠遠勝過街道流浪的雜種狗。雙眸間總會保持忠誠衛兵高度的警覺,隨時注意周遭的變化,銳利中隱藏著殺氣。嘴巴也拉得特長延伸到末端有朵溫暖而濕濡的嗅覺器官,分佈著靈敏的嗅覺神經。我在想,如果經過領有牌照合格的訓練師的有效調教,牠的鼻子也許可以到嗅出國際機場裡企圖將毒品塞在肛門闖關的毒販,讓他們無所遁形吧。細瘦的脖子連接毫無贅肉的軀幹,在規律均勻的呼吸帶動下,兩側肋骨隱約浮現,同時展示牠精瘦的腰身。結實的肌肉群四肢也不斷透露牠的運動量足夠,可以應付長距離的快速奔跑而不會感到疲累。牠,站光在烈日下睥睨一切。牠在月光中婀娜百媚。牠,更是一條血統不容質疑的純種杜賓犬。我真不知道副隊長是怎麼把這一隻狗弄到營區裡來飼養的。
  後座山頭吹來不急不徐的習習涼風,刮得山坡上的樹枝沙啞作響,頓時失去部分的理智的我,竟將咪咪聯想成女人。如果……牠……她真是個女人,絕對可以媲美永遠不老的尹雪豔小姐。假設,她的確是為女人者,連從海底扭捏作態升起、自蚌殼走出、披著金色長髮的維納斯也會相形遜色許多。她是狗族中的皇后。
  往後,無數的夜晚輪到我站衛兵時,牠都會陪我渡過酷熱或者寒風刮骨的日子。有時,我幾乎精神支撐不住開始打起小瞌睡,竟也協助我衛兵勤務的工作,幫我留神注意。日子久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日益彌堅,每天定時餵牠兩餐、每週再幫牠洗個快樂又舒服的澡;也會仔細挑著牠身上藏於短毛間的小跳蚤。咪咪開始拒絕隊上其他人給牠餵食的食物,彷彿裡面摻了毒藥。我逐漸相信,我們動物間都具有某種特定的溝通模式,牠每次看見我時似乎若有似無地微笑。咪咪吶,如果妳會開口說話,哪怕是隻字片語,鐵定會有太多想告訴我的事,比如說妳的狗爸爸狗媽媽或者妳是怎麼到這隊上的?再者,如果妳可以嗚嗚哇啊發出幾個類似人類說話的單音節,那麼一定有講不完的苦衷,是嗎?此時,牠微弱地悶哼了一聲,彷彿與我心有靈犀呼應著。我更加確定我們之間的確有外人所不能理解的語言進行秘密的交流。其實,妳也不必要會說出任何話語,我早就從妳的眼神當中看得出來,妳根本不屬於這裡,因為眼神是不會說謊的,而且妳這樣聰明,我看妳早就想逃出這鬼地方了,是嗎?還有,這裡算是一群男人共同生活的地方,妳知道嗎,一群男人聚在一起其實變不出什麼花樣的,但唯一可以創造出來的東西就只有戰爭。
  其實,有一件事需要向妳坦承。在我年幼還沒有上小學之前的那段懵懂又白痴的歲月中,經常和我爺爺一起去吃狗肉。然而,當時的我沒有察覺到那些令我口水無法控制的肉竟然是妳狗兄狗妹的親戚關係,全都被我與爺爺吞進了肚子。我爺爺那時經常騎著腳踏車,後面載著我,一面吹著不知是什麼曲調的歌一面告訴我,乖孫子,我們要去吃肉啦!吃什麼肉呢?我每次都會問著頭頂發光無半根髮的爺爺。他說,我們要去吃香肉。
  「什麼是香肉?難道會有臭的嗎?」
  「香肉哪不容易吃得到。我們兩個就這麼幸運……人間美味啊!」
的確,爺爺他一點也沒說錯,而且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尤其是他將一塊塊紮實的肉蘸著米酒,用筷子將肉送到我的嘴吧時,人間最美好的時刻在口中尋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