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07 12:21:28Tao

還我祖靈:臺灣原住民的故事

8月11日上午,高金素梅率約五十名臺灣原住民,拉著布條以人牆突破靖國神社的警備後直闖正殿,在正殿前高喊:“還我祖靈!”“認錯、反省、道歉、賠償!”原住民的突發行動讓日本警方措手不及,雙方發生肢體衝突,場面一度混亂。(高金素梅辦公室/供圖)

布農人杜水秋稱內地為“祖國”。他認為臺灣的原住民和內地從來沒有打過仗,跟內地的人種一樣,膚色一樣,語言一樣。杜水秋每次到內地時就跟家人說是去“祖國”。

58歲的杜水秋住在高雄縣桃園鄉勤和村,他所在的部落已被氾濫的河流沖走了,他離開部落的時候,房子還在,但是人已不能回去住了。大河裏的水咆哮著卷著巨石砸向房屋,部落的土地也讓泥石流掩埋了。杜水秋所住的勤和村是高雄縣第一個全部撤出來的村莊。

8月19日,當勤和村的鄉親全部撤到高雄縣避災的時候,杜秋水到了北京,他跟同來的八十多位原住民兄弟們住在北京飯店,但是除了安排好的活動,他們哪里也不去。只是待在房間裏,在靜默中惦念著遠處在災難中呻吟的家鄉。

是一個牧師救了大家

莫拉克颱風來襲的時候,杜秋水記憶最深的是8月8日晚。

“大概七點多,部落靠近最上一層的住家有人跑出屋子,他在暴雨中大叫著讓大家逃難。部落裏的人都沒有準備,聽到逃難的叫聲,大家就赤腳往山上跑,山上是沒有開墾的原始森林,傾斜60度的山坡,村民們就在泥濘中往山上跑。家裏有老人跑不動就由人背著跑。跑出來的人,沒有手電筒,沒有可以照亮的,都是摸黑跑,互相攙扶,在狂風驟雨中,他們跑了兩個多小時才跑到安全的地方,在山上有一個平壩,族人們就在那裏停下來。”杜水秋在接受南方週末記者採訪時講述著驚魂的時刻。

回想起來,最難熬的是8日的午夜,到處是在逃命的人,到處是哭嚎的聲音,狂叫的聲音。

在那個夜晚,部落中有兩個老人生病,沒辦法就醫,在逃難途中離世。

更多的人的生命保住了,但家園被泥石流淹沒了。

現在,逃出來的族人們被安置在高雄縣的教堂和寺廟裏,由教會和寺廟幫助過團體的生活。

杜水秋在北京期間一直跟族人保持著聯繫,互聯網會及時發佈更新最新的情況:東光走山(泥石流沖刷)居民已撤離到安全地方,東埔村目前也安全,但是尚未空投物資,糧食成問題;羅娜與其他鄰近部落交通中斷,羅娜、久美皆需物資;嘉義縣阿里山目前天氣不穩,飛機無法進來;來吉村第三鄰、第五鄰已經斷糧,已準備好停機坪等待直升機運來糧食;達邦地區遊客69人等待直升機載送下山……麥玲鳳是魯凱人,她的家鄉是屏東縣霧台鄉,也是受災比較嚴重的地區之一。講起家鄉,麥玲鳳的眼淚就下來了。“我們的部落有七個村,其中五個處於全部下陷的狀態,房門無法打開,有一個部落,全部被泥石流掩埋。部落兩邊都在走山。人是安全撤出來了,但是房子裂了。”沒有水,沒有電,沒有食物,他們在絕望中苦捱。外界也不知道霧台鄉的消息。

“是一個牧師救了大家。”麥玲鳳說,牧師在第四天的時候,打手機給新聞媒體,他是惟一手機有電的人,打完電話,手機也沒電了。最後牧師帶領大家撤離,部落左右兩邊都在走山,通往外部的道路都斷了。村民們必須往山上跑,到山頂上才可以脫離危險,他們是摸黑到達山頂的。在山上,他們砍樹,平地,建簡易停機坪,等待空警用直升機空投食物。大家帶出來的食物不多,餓了就接雨水喝。

“有5個人被泥石流活埋了,是他們的小孩求救,大家才知道的。直到第四天天放晴後,大家才撤出來。”麥玲鳳說霧台鄉的部落裏住的多是長者和孩子。在那四天,雨一直在下,不知白天還是黑夜。他們眼睜睜看著房子下陷,整個倒掉,看到泥石流直接把房子帶走。

現在霧台鄉的村民們都進入安置中心。大家用空投的礦泉水煮飯,用儲存的雨水洗澡。但是5位活埋的人還沒有找到,部落已經被泥石流掩埋。

受土石流威脅,那瑪夏鄉部分居民目前安置在高雄佛光山,但仍有七百多位居民沒有下山。佛光山的福慧家園,是那瑪夏鄉與桃源鄉部分居民的安置場所。聽說政府要居民遷村,居民很擔心,不願下山,村長擔心土石流再爆發,懇求居民,居民才肯下山,但現在族人還是希望快點回家,他們擔心政府不讓他們返回,“就回不了家”。

“被安置在平地的部落居民個個驚慌或恍惚,他們說,下了山,我們就不是‘居民’,而是‘難民’。部落被安置到平地後,必須面對部落分散的狀況,對原住民來說,等同另一種毀滅。”麥玲鳳說。

全家人的抗議

8月11日,在臺灣莫拉克颱風來襲的時候,日本東京刮起另一種風暴。

11日上午,高金素梅率約五十名臺灣原住民,拉著布條以人牆突破靖國神社的警備後直闖正殿,並在正殿前高喊:“還我祖靈!”“認錯、反省、道歉、賠償!”原住民的突發行動讓日本警方措手不及,雙方發生肢體衝突,場面一度混亂。

張嘉琪和妹妹張雅舜是泰雅人,作為“還我祖靈”隊的年輕成員,她們第一次出現在靖國神社前。

“我們的兩個叔公身為高砂義勇隊被日本政府派至南洋,後來戰死被合祀在靖國神社,母親曾多次到日本要求迎回祖靈,但一直沒有結果。以前去靖國神社追還祖靈,一直是我爸媽在做。我爸想從這次開始,該我和妹妹去了,他們覺得這個事情也要一代一代傳下去。”張嘉琪接受南方週末記者採訪時說。

此次家族裏跟張嘉琪同去靖國神社的,除了張嘉琪的父親張俊傑,還有她的丈夫荒井壯一郎,他是職業鼓手,1983年出生,是隊伍裏惟一的日本人。

荒井壯一郎的母親是香港人,他自己在香港長大,以前不知道靖國神社,跟張嘉琪認識了以後,知道了原住民的歷史,跟隨“還我祖靈隊”到達靖國神社時,他表現得跟原住民一樣激憤。

在去靖國神社的人員裏,還有更小的。卑南人的青年會派了十位年輕人,有的還在上高中,父輩們希望每一代人都有,希望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知道他們先輩的歷史。

8月11日,張嘉琪和高金素梅率領的“還我祖靈隊”出現在靖國神社正殿前。

他們唱起原住民迎靈歌曲,遙對著先祖說:“讓我們帶著您回家鄉。”“我們的目的,就是進入到靖國神社的裏面,為我們的祖先唱一首部族的《安魂曲》,唱完我們就走。那天起衝突的時候,我們就坐下來,唱《安魂曲》,唱完以後,我們又拉著布條喊著口號走出去。衝突起的時候,我們隊伍裏有的小孩衣服都被拉碎了。我們走出靖國神社過馬路的時候,看到很多防暴警察來了,他們拿著盾牌,戴著鋼盔。我們上了車以後,後邊就跟著四輛警車跟我們上機場。當時我們是決定抗議完就直接乘車到機場。”“還我祖靈”行動最早是張嘉琪父母親參與推動的。

父親張俊傑是原住民運動活動家,曾擔任兩任夏潮聯合會會長、三任中國統一聯盟秘書長、原住民部落工作隊執行長,2002年出任高金素梅辦公室主任,參與高金素梅主導的各種社會活動。

母親雲力思是臺灣著名的泰雅人歌手,以演唱古調聞名,她的部落名字叫因卡美明(InkaMBing),很早就投身原住民運動,臺灣“9•21大地震”時,她與原住民族權益促進會參與災區重建,並以“飛魚雲豹”的名稱獨立出版專輯,多次受邀至境外音樂節,向世界展現泰雅文化的神秘魅力。

雲力思是家族之中最早知道靖國神社合祀著遺屬的,她曾經以個人名義去靖國神社,在那裏看到過兩位先祖的名字。

“現在我們家能清楚查到在靖國神社合祀的是我的兩個叔公。當年我外公有四個兄弟,其中三個被征去打仗。當年日本人殖民臺灣,日本警察通知說,每一家的長子留下來照顧家庭,其餘的去打仗。當年家族裏只有外公一人是男丁。媽媽從小就知道兩個叔公在外打仗,兩個叔公離家時候還很小,十八九歲的樣子,就被征去打仗,出去就沒有再回來過。他們被徵召為高砂義勇隊,開赴到南洋參戰。”張嘉琪說。

張嘉琪的兩個叔公在靖國神社註冊的是兩個日本名字,分別叫有村健三和有村武夫。

日本殖民政府自1904年開始,在原住民地區廣設番童教育所。當時很多新出生的嬰兒都會被取一個日本的名字。

1941年底,日本引爆太平洋戰爭。接受殖民教育長大的臺灣原住民小孩,被編成“高砂義勇隊”參加戰爭。

所謂的“高砂義勇隊”並不是什麼軍隊,而是軍夫,做的是給日本軍人打雜的工作。戰爭末期,日軍的兵力越來越吃緊,沒有受過軍事訓練的高砂義勇隊被推上前線打仗。

讓原住民憤怒的是:高砂義勇隊的犧牲者被擺進了靖國神社,家屬在事隔多年後才知道。

“靖國神社是什麼地方?靖國神社就是侵略神社,修建神社的木材,是日軍從臺灣阿里山掠奪的千年檜木。神社裏面供奉的是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對外九次侵略戰爭的日本軍人,這包括有1895年帶兵攻打臺灣的北白川宮能久,也有第二次世界大戰的A級戰犯東條英機。臺灣原住民不是日本人,當然不能成為日本的神,天底下也沒有把加害者與受害者合祀在一起的道理,靖國神社不應該是這些高砂義勇隊犧牲者靈魂的歸屬。”張嘉琪的父親張俊傑說,2005年9月,臺灣原住民第一次越過太平洋,遠赴聯合國控訴“日本是對歷史不負責任的國家”。

今年8月11日,臺灣原住民再度集結,遠赴日本,抗議靖國神社合祀祖靈。

到達日本時,最初幾天的抗議是平和的,每一次“還我祖靈隊”都會申請進入靖國神社前的廣場,但是他們最後能進去的地方都不是廣場,每次整隊出發時,警察都會以“日本右翼分子來鬧事,保護隊伍的安全”為由,不讓“還我祖靈隊”在靖國神社門前抗議。“示威申請是被通過的,但是當天就被告知改變遊行路線,讓我們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張嘉琪說。

最後一天,要離開日本的時刻,“還我祖靈隊”再度出發。上巴士後他們通知司機改路線,直接到靖國神社門口。巴士停在遊客集合的地方,隊員們下車,拉起布條,喊著口號走進去,沒走幾步,裏邊就有警察過來,搶抗議者手舉的布條和標語牌,場面一度失控。有越來越多的警察沖過來。

“還有一些穿西裝打領帶的人,據說那是日本右翼人士,他們比較凶,跟隊伍發生衝突。”張嘉琪說。“因為我是女孩子,沒法跟他們在身體上衝撞,我剛好拿著那個巨幅相片是我們泰雅人的祖先被日本人砍頭的照片,就是那一刻,我很激動,舉著那張相片一直給日本警察看。畫面是泰雅人的祖先被日本軍人綁著跪著,旁邊有一個挖好的坑,旁邊很多日本軍人在看,有一個日本武士拿著戰刀在砍那個人,一刀砍下去,頭掉下去,脖頸只剩下皮。我沒法做別的事情,只能拿照片給他們看,我要讓他們看清楚這段歷史。那時候想到和我的叔公一樣的先祖們還放在靖國神社裏,就感覺很悲憤。"

張嘉琪、張雅舜姐妹是泰雅人,今年8月11日是她們第一次以“還我祖靈”隊員身份出現在靖國神社。她們的兩個叔公都是高砂義勇隊員,戰死後被合祀在靖國神社,他們的日本名字分別叫有村健三和有村武夫。以前去追還祖靈的一直是她們的父母,現在不但姐妹參與進來,嘉琪的丈夫、日本人荒井壯一郎也參與進來了,他們覺得“這個事情要一代一代傳下去”。(張嘉琪/供圖)

資料來源:南方週末/2009-08-27/作者。夏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