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27 19:45:52咖啡熊

靈魂擁抱

睽違四年,侯文詠繼《白色巨塔》、《危險心靈》後,終於再度推出最新長篇小說巨作!

一部探討名氣、慾望、迷戀,既驚悚又深情的故事!你的心裡禁錮著孤獨的靈魂,還是慾望的獸?暢銷作家俞培文很久沒有過得這麼轟轟烈烈了,但他不明白為什麼他身上同時存在著好的知名度與壞的知名度?他甚至懷疑這些彼此矛盾的『俞培文』,到底哪個真實,哪個才是虛幻?而起因只是一個天外飛來的意外──那篇不是他寫的文章〈靈魂的擁抱〉。

他也想過要召開緊急記者會,大張旗鼓地宣布〈靈魂的擁抱〉不是他寫的;但整個社會的氛圍都認定了〈靈魂的擁抱〉就是『俞培文』的代表作,這樣急著出面否認的意義是什麼?他會被認為是一個忠於自我的作者,或者因此被視為是一個無所不用其極炒作知名度的作者?是『默認』比較流俗呢?還是『否認』更加媚俗?……藉由名氣與符號,人們認識世界,探索彼此。但為了滿足慾望,我們卻又無情地操縱、扭曲這些象徵。我們能在扭曲中保有自身的靈魂嗎?抑或生命註定要迷失在這些虛實莫測的象徵裡?

繼《白色巨塔》探討權力、《危險心靈》探討教育,侯文詠再次以簡潔、乾淨的風格寫出戲劇張力十足的寫實小說。《靈魂擁抱》探討的是『名氣』,以文壇和媒體生態為背景,在驚悚情節中引出人生的困惑與矛盾,讓閱讀充滿多樣化的樂趣與省思!


ㄎㄎ 不知道出了没

心得當然沒有啦

去偷偷載個試閱先
愛,不讓被愛的人從愛中解脫。
-- 但丁.神曲《地獄篇》

楔子

『俞先生,你相信真理嗎?』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當她這樣問我的時候。我抬頭看了她一眼。她載著一頂鴨舌帽,可能是剪著短髮或某種時尚造型吧,看不到帽子底下的頭髮。她的膚色還算白皙,臉龐小小的,也許正因為這樣,她臉上有一種絕望的眼神,在那樣絕望的眼神裡,一對烏黑、深邃的瞳仁不安地跳動著,那種強烈又呼之欲出的什麼讓我無法忘懷的印象。
『真理?』我問。
『對,我是說,真正的真理。』
剛錄完影,從電視台走出來就遇見她了。她自我介紹說她在去年校友會大會時見過我,問我是不是不記得了?老實說,我完全不記得了。在我這個行業,很多時候,類似的事情難以避免。一開始我有點不好意思,以為她是我的校友之類的舊識,和她周旋了一下。不過很快我就辨識出來,事實並不是這樣。
『真理,是啊。』我想了一下,說:『我當然相信。』
不知道為什麼,聽我這樣說,她變得很激動,眼淚一下子就從眼眶流了出來。她說:『我就相信,你一定會這麼說……』
場面有點尷尬,我回頭望了望電視台,我的經紀人還在裡面。之前我碰到類似的狀況,標準的處理方式會是和對方握握手或者簽名什麼的,然後找個理由,和善地儘速脫離現場。不過,由於剛剛已經和經紀人約好搭他的汽車回市區,於是我只好在他和裡面的製作人周旋完畢走出來之前,繼續招呼這位粉絲。
我讓她哭了一會兒,然後掏出手帕,遞給她。
她用一種受驚的表情看著我,伸出的手在空中猶豫一下,然後接過了手帕。
『我就知道,你真的不像其他那些名人,你不是那種虛假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的語氣顫動得很厲害,擦著眼淚的手也不斷地發抖,呼吸變得愈來愈急促,『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
她試圖深呼吸。花了一會兒時間,讓自己平穩下來。
『我知道這麼激動是不對的,』她說:『天啊,我太興奮了。我不應該這樣。』
『沒有關係。』我說。
她顯然停止哭泣了,可是並沒有歸還手帕的意思。
『我有個請求,希望不會造成你的困擾,你知道,我也寫一些東西,我有一些關於寫作的問題希望能夠當面請教你。』她說:『你可以給我你的手機號碼嗎?』
『這,』我猶豫了一下,『可能不太方便。』
『求求你,這對我真的非常重要。』
『我可以給妳經紀公司和經紀人的電話,你可以透過他們聯絡我。』
『我早透過經紀人連絡你很多次,可是每次總是石沈大海。』
『真有這種事?』
『拜託啦。你知道嗎,我為了等你,已經在這裡站三個多小時了。我和你其他的粉絲不一樣,他們只在乎你的外表,可是我卻是真正瞭解你的書迷。我想請教你的是關於寫作,真正嚴肅的問題。我保證,我不會占用你太多的時間,也絕對不會造成你的困擾……』
事實上困擾已經造成。可是我仍虛偽而客氣地說:
『手機是私人電話,何況我們不是很熟……』
儘管小心翼翼,可是我相信我還是觸怒了她內在的一些什麼。
『我們怎麼可能不熟呢?』儘管她仍維持笑容,可是卻提高聲調說:『你寫書寫了十多年,我認識你、瞭解你,熟悉你一切的一切,已經整整超過了我的人生一半以上的時間了……』
就在她打算劈哩叭啦地繼續說下去的時候,我看到我的經紀人小邵從電視台裡面走了出來。我無奈地看了小邵一眼,彷彿自己掉在一片狼狽的汪洋裡,快要滅頂了似的。他立刻憐憫地回望了我一眼。我們彼此心領神會,心照不宣。
『俞先生,原來你在這裡,害我到處找你,』小邵用一種無知、無辜的表情,強行打斷我們的談話,並且介入。他大聲地問:『這位小姐是……』
『她是我的忠實書迷。』我說。
『幸會,幸會。』小邵伸出手說:『我是邵中興,俞先生的經紀人。你叫我小邵就可以了。』
我的書迷怨怨地看著他,不願意握手,也不願意叫他小邵。
『請問這位小姐有什麼事情嗎?』小邵就是有本事把懸在空中的手很自然地放下來,一點也沒有勉強,或者為難。
沒有人接腔,於是我說:『這位小姐抱怨說,她好幾次透過公司找我連絡事情,可是每次總是石沈大海。』
『喔?那我得好好查一查。』小邵拿出一本小記事簿來,裝模作樣地說:『妳可以告訴我大名和連絡方式嗎?我保證一查完,馬上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現在輪到我們窺探書迷的隱私了,我相信反守為攻一定給小邵帶來很大的快感。
書迷不答話。她很明智,一點也不相信小邵。
『這樣好了,以後有什麼事情想聯絡俞先生,你直接找我好了。』小邵掏出皮夾,拿出他的名片,硬塞給這位書迷,他拍胸脯保證說:『名片上面有我的公司和行動電話,歡迎隨時找我。實在不好意恩,俞先生真的很忙,我們急著趕下一個行程,沒辦法再耽擱,真的很對不起。』
在忝不知恥的道歉和鞠躬連連中,小邵邊走邊把我往停車場方向推。我回頭看了一眼書迷,她似乎明白某個最佳的時刻已經錯失了,只是微低著頭,透過上斜的目光瞪著我。她仍然笑著,但是沒再糾纏上來。
我隨著小邵,很快走到停車場,坐上汽車。
『你還好吧?』小邵邊發動引擎邊問。
『沒事,幸好你及時趕到。』我鬆了一口氣。
『我看你以後最好還是儘量避免單獨行動。你有多紅你自己恐怕都不知道。』
『謝謝你喔。』老實說我分不清楚小邵到底是恭維還是抱怨,不過我還是說:『我只是受不了那些製作單位,想出來透透氣,抽根煙,哪想到外面更麻煩?』
『好啦,沒事了。』小邵安慰我。
我沒再說什麼。不過汽車才開出停車場,小邵行動電話鈴響了。
『喂,』小邵按下了通話鍵,又戴上藍芽耳機。他邊開車邊對著電話說:『嗯……嗯,好,嗯,沒問題……嗯,一定……當然,一定轉告。』
小邵掛斷電話之後,我問:『什麼事?』
『沒什麼,』小邵若無其事地說:『是剛剛那個女人。』
『她想幹什麼?』儘管我也極力地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若無其事,不過心臟卻不自主緊縮了一下。
『你剛剛是不是給她一條手帕?』
『啊,對了,手帕。』
『她要我問你,能不能保有那條手帕作紀念?』
我忽然有種直覺,猛然回頭往車後看。果然她就站在停車場出口的地方。她一定看見我回頭了,猛烈地對我揮舞著白色的手帕。這樣的場面讓我想起蔣宋美玲九十多歲最後一次應邀到美國國會演講時,她穿著一身旗袍,也同樣地揮舞著小小的手帕,向起立歡迎她的國會議員致意。那樣應該安靜地待在歷史的畫面,一旦活生生地搬到現實的街頭時,無論如何,就是讓人感到一陣說不上來的坐立不安。
『還是,你要我把車調頭,開回去跟她要那條手帕?』小邵問我。
我的確不想把手帕留在她那裡,可是更不想繼續和她再糾纏下去了。
『不用了。』我說。於是我就這樣面向車尾,在暮色中看著她的身影離我愈來愈遠,直到那個晃動著的白色手帕消失在道路的盡頭為止。
我問小邵:『你曾經很著迷什麼事情,或者是人嗎?』
『著迷,當然有啊。我記得國中年代,台灣的青少棒代表隊得了世界冠軍,我記得球隊的當家主投就讀我們隔壁國中。我每天跑到他們學校門口去等他,跟蹤他回家。想著如果他跟我說話,我要說什麼,問什麼,想著他會怎麼回答……』他笑了起來,問我:『你呢?也當過粉絲嗎?』
『我啊。』我笑了笑,沒說什麼。一個女歌手。曾經有過一個夏天。當我抓著話筒撥打千方百計弄來的電話號碼打到她家去時,耳朵裡可以清楚地聽自己心跳噗通噗通的聲音。那種記憶和感覺。
『對了,就剛剛那個粉絲。』小邵說:『她要我轉告你。』
『她說:她永遠都會支持你。她說:她要你明白,她是全世界最關心、最在乎你的粉絲。』
第一章



下一個行程是廣播訪問。我們到達廣播大樓時距錄音時間還早,於是就在樓下的餐廳先解決晚餐。小邵點的是肉絲蛋炒飯,我的則是海鮮蛋炒飯。沒有什麼別的好選了,除了這兩樣之外只剩下麵,而所有的麵都已經賣完。一如往常,我抱怨節目主持人為什麼不肯好好讀我的書,總是繞著什麼最有價值的單身男作家、喜歡的女明星,再不然就是什麼星座、八卦的問題發問。也一如往常,小邵就用那套「宣傳就是這樣嘛,不要看得太嚴重啦,反正作家最重要的是作品,至於宣傳,只要引起觀眾興趣,目的就達到了,你不能事事要求完美啊……」之類的說法對付我。
『何況,』小邵又說:『偶而你也會碰到一些很用心的主持人。我相信等一下要採訪你的宋菁穎就是。』我知道宋菁穎,她是目前VTV電視台夜間當家新聞主播。小邵不斷地稱讚她作廣播節目多麼用心,多麼認真,並且再三保證她會讀完我的書,很嚴肅地對待這個訪問……
我和小邵沒再交談。他埋頭安靜地扒著他的肉絲蛋炒飯,我則安靜吃我的。
距離新書出版雖還有三週,我的宣傳行程卻已開跑二個多禮拜了。
我曾出版過四本長篇小說、一本短篇小說、一本極短篇,以及三本散文集。目前發行的新書是第十本。這些作品雖然曾讓我贏得出版年度大獎、張愛玲文學獎,甚至進入國家圖書文學獎的最後決選名單,不過真正讓我聲名大噪的卻是幾年前被改編成電視連續劇的長篇小說『逾期的愛情』。逾期的愛情故事講的是一對不倫戀情男女,互相約定三年內維持著偷情關係,不打破彼此各自的婚姻與生活。這個故事從眼看三年就要逾期的情勢開始說起。他們一方面想要維持原來的婚姻,但另一面又陷入彼此不可自拔的熱戀與糾纏。逾期的愛情能不能再延長呢?延長的愛情會不會變質?電視劇製作人把息影十年的熟男熟女演員再度發掘出來,演活了這對耽溺的男女與婚姻愛情之間的悲喜情仇。那是我寫作生涯裡面的一段美好時光,無論是報紙、網路的評論或者是書店的銷售排行榜,都讓我嚐到叫好又叫座的滋味。當然,那已經是四年前的往事了。最近四年來我的情況只能說每況愈下。
我被小邵歸類成『滿腹牢騷型』的作家。當然,很少有每況愈下的作者不是滿腹牢騷的。不過小邵的形容別出心裁,他說:
『你嫌很多東西不高級不想寫,但是再低級的事情都能讓抱怨連篇。只可惜抱怨不能賣錢,否則,跟你的作品相比,你的抱怨顯然更豐富更精采。』
有時候我真的懷疑我應跟小邵角色互換的,除了滿腹牢騷外,他實在比我更具備『尖酸刻薄』這種好作家稀有的特質。我在四年前拍『逾期的愛情』時認識小邵。他那時是幾個剛出道小明星的經紀人,跑來天花亂墜跟我說作家如何需要一個有視野、前瞻、想法、作為的經紀人,並且毛遂自薦。台灣作家的收入不豐,很少有人真正需要什麼經紀人打理的,不過,我誤信他的說法,以為可以省卻許多麻煩瑣事,兩個人一拍即合。說穿了,小邵的如意算盤無非指望我繼續寫出高收視率的影視劇本,如此他經紀的小明星們就可以搭上平步青雲的順風車。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四年來,我沒有再寫任何新的劇本,而他經紀的小明星,雖然紅了,但是只要經紀約期一滿,立刻奔向其他的更大的經紀公司。就這樣,我成了小邵旗下最資深的『藝人』。其實,我和小邵的經紀約在一年前早就滿了。我們沒有再簽新的合同,不過小邵依然為我做事,我照舊讓他從我的版稅中抽成。我們彼此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不知道小邵的想法是什麼。一方面我不想再簽什麼綁手綁腳的經紀合約了,可是另一方面,我也很明白,我那些肆無忌憚的『滿腹牢騷』實在需要一個聽眾。
『對了,』小邵吃飯吃到一半,想起什麼,忽然從背包裹拿出一張A4大小的文件交給我,『你看看這個,出版社交給我的,上面有你的署名,我想應該是你寫的。』
我接過了文件看了看,那是一篇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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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的擁抱
朋友!你覺得人生是孤獨的嗎?你覺得這個生命是扭曲的?你覺得生活是痛苦的嗎?如果你一直有這樣的感覺,也許你可以聽聽最近朋友對我傾訴的一個故事。它可能改變你的看法。
朋友從小一直覺得父親很威嚴,慢慢長大以後,更因為大學選填志願,和父親發生了意見上的衝突。因此,大學畢業之後,他故意搬離父親居住的城市,到別的地方去工作。朋友的父親常常始寫信給他。朋友父親的書法很好,可是朋友潛意識裡不喜歡父親的信,覺得信裡面充滿了規訓的意味。朋友認為寫信不過是父親生活中練習書法的例行工作。他很少回信,如果有什麼非處理不可的事,也總是打電話處理。每次提到父子關係,他總是無奈地告訴別人:『我和我父親不熟。』總之,外出工作之後,朋友和父親的感情更冷淡了,有時,就算逢年節回家,住了沒多久,往往也是以爭吵離家結束。
直到最近,朋友的父親得了癌症。朋友去看父親的次數才變得頻繁起來。出乎朋友意料,生病的父親很少抱怨自己的病情,卻不斷地關心自己的工作情況。朋友的工作並不順利,父親瞭解了他的情況之後,給他加油打氣的信變多了,甚至有時候一天寫兩封信。朋友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時,他已經病得不輕,可是仍然勉力坐在桌前,寫了一封給朋友的信,請對方代為多照顧自己的孩子。朋友的父親把信交給他,對他說:『本來想親自帶你北上拜訪朋友,可是我身體狀況恐怕不允許了。』說完朋友的父親當著他的面前開始哭了起來。從來沒有見父親哭過的朋友簡直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很想去擁抱父親,可是卻又不敢。
朋友以為他應該還有機會再見到父親。沒想到,過了幾天,家人打電話到公司通知他父親病危,等到他趕到醫院時,已經來不及了。父親過世以後,他整個人變得很奇怪,好像失去了什麼一樣。他不斷地看著父親曾經寫給他的信件,慢慢理解到,信裡面那些他曾經以為是壓力、嘮叨、教訓的內容,現在都化成了父親對他的期待,關心和無止境的愛。父親一直在伸出雙手,是他不斷地在逃避、拒絕父親的擁抱。
朋友決定親自為父親更衣入斂。當他看著父親的身體,不曉得為什麼,明明知道死者是自己的父親,卻覺得這個身體對他竟是這麼的陌生。等他想起來這是他從來沒有擁抱過的身體時,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擁抱著父親的屍體,放聲痛哭了起來。
朋友!你覺得人生是孤獨的嗎?你覺得這個生命是扭曲的?你覺得生活是痛苦的嗎?會不會你的人生所以孤獨,世界所以扭曲,生活所以痛苦,只是因為你一直沒有打開心靈的門扉,看不到那些對你伸出來的雙手?
愛從一個感動開始,經由一個微笑渲染開來,最後在一個擁抱裡完成。只要我們放下內在的偏見和冷漠,勇敢地打開心靈的門扉,你會發現,生命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不堪。這個世界缺乏的,很可能只是一個真誠的擁抱│身體對身體,靈魂對靈魂的擁抱。
『這不是我寫的。』老實說,這篇結論草率的作品,簡直讓我雞皮疙瘩掉滿地,我一點也不喜歡。『你到底從哪裡弄來這種東西?』
『可是作者署名明明是你。』
『你有品味一點好不好?這種東西怎麼可能是我……』
『喂,這篇文章在網路熱門的程度大概連你都想像不到。這一個禮拜,光是我的電子信箱就收到三個不同的朋友,轉寄來同樣的文章。還有,連國立編譯館也想收錄這篇文章到國中的國文課本裡,他們寫信來徵求你的同意。』
『你是說,將來全國的中學生都得讀這篇文章,背注釋,甚至是作者簡介,好應付學校的考試?』看著小邵點點頭,我笑了起來,『這太荒謬了吧?這篇文章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故事還蠻好看的啊,結論也很正面啊,很適合當國中生的教材。』
『這種結論根本就是弱智、粗糙。』
『你別那麼憤世嫉俗好不好。』
『你真的以為,這個世界的什麼孤獨、扭曲,所有痛苦和問題,都可以簡化到擁抱這麼容易的答案,就迎刃而解嗎?』我站了起來,走到小邵面前說:『站起來,手給我。』
『你想幹嘛?』小邵有點莫名其妙地站起來。我立刻順勢給他一個擁抱。
他的身體比我想像的還要結實,不像看起來肉肉的樣子。
『你說,現在,我們的擁抱,解決了什麼問題嗎?』
小邵掙扎了一下,可是我不放手,直到他放棄抵抗為止。我有一種惡作劇的快感。我可以感覺到我的耳朵貼著小邵的耳朵,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是我絕對可以想像他臉上的表情。我說:
『你覺得這個世界,跟剛才有什麼不同嗎?』
『最大的不同是,』小邵試著又掙扎了一次說:『我現在知道你有多變態了。這樣你滿意了吧?』我還是不放手。
『喂,我投降了可以嗎?別鬧了,時間差不多,我們得趕快結束這裡,上去錄音了。』
小邵又說了一次,我才終於放開他。



我吹著口哨,尾隨著小邵走向電梯,來到十八樓。電梯門打開時,接待我們的執行製作已經站在櫃台等我們了。她把我們安排在辦公區旁,一個小小的會客室,讓我們坐下來,倒來了茶水,很禮貌地請我們再等待一會兒。她表示,宋小姐就在裡面的錄音室裡,正在錄一個開場,很快可以輪到我們。說完又匆匆地離開了。
我又吹起口哨,把手上的那篇文章還給小邵。
『真的不再考慮?』
『你不覺得很荒謬嗎?我寫了十多年文章,要選我的文章當課文,有那麼多別的內容好挑,他們卻偏偏要挑這一篇,你可不可以去告訴他們……』
『我可把話說在前頭喔,如果你硬要我把它推掉,我可沒有把握一定能說服國立編譯館換成別的。這可是一個很重要的機會喔,』他故意把文章高舉過頭強調了一下。『再說,我也不覺得這篇作品有多糟。至少,你不能否認,它很有人氣。不管你覺得自己是多麼偉大,多麼高貴的作家,容我提醒你,人氣,是你目前最需要,同時也是最缺乏的東西……』
『問題是,那│根│本│不│是│我│的│作│品│啊!』
『可是它從一開始就用你的名字發表在網路上。著作權就是這麼一回事,你想想,只要你不反對,誰會有意見呢?』
我站起來,走到小邵面前,張開雙手,邪惡地看著小邵。
小邵立刻從座位上跳起來,餘悸猶存地看著我說:
『你別又再來一次你那變態的擁抱了。』
『真誠的擁抱啊,』我說:『你不是說這樣很正面,很有人氣嗎……』
『算了,』他高舉雙手做投降狀,『我只是一個經紀人。你是作者。你的未來最後還是要由你自己決定。』
他又退了兩步,等確定我沒有進一步的行動之後,才把文件收回公事包裡。我走回座位,正想坐下來,抬頭卻看見了剛剛那個執行製作出現在會客室門口。
『不好意思,宋小姐好了,現在你們可以進錄音室了。』
於是我們只好又起身,尾隨著她穿越辦公區,在鞋櫃前換好了錄音室專用的拖鞋之後,走進了錄音室。
宋菁穎就載耳機坐在麥克風前的椅子上,一看到我立刻拿下耳機,起身招呼我。印象中她穿著套裝坐在電視主播台前頗有幾分成熟嫵媚,可是現在她不施脂粉,看起來只是個小女孩。
『俞大哥,我終於見到你了。我這樣說你不要介意喔,』她跟我握手,小聲地說:『我從小看你的書長大,我可是你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超級大粉絲喔。』
『我真是受寵若驚。』
接著她開始對我解釋節目進行的流程,以及可能丟出來的問題。我注意到麥克風前的桌面上,零亂地擺滿了流程單,以及各式各樣我的作品,其中好幾本攤開著的書,上面還畫滿了記號和重點。
『不瞞你說,我現在還真的有點緊張。』宋菁穎深吸了一口氣。
隔著大玻璃,執行製作透過擴音機要我試音。
『試音,試音。』我忽然想,我也許應該和她聊聊,熱身一下。『我很好奇,』於是我問宋菁穎:『這個小小的讀書節目會不會讓妳覺得有點……無聊?』
『怎麼會呢?做一個像這樣的節目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
『怎麼樣的節目?』
『有理想,能按照自己的意思……或者說,能讓自己比較有成就感的節目。』
『播報晚間新聞沒成就感嗎?』
『怎麼可能會有成就感呢?你想想,我們現在的主播不跑新聞,也不能有太多的意見……說穿了,無非只是花瓶或者好看的讀稿機,可是說實在的,我才不想一輩子就是那樣呢。』
執行製作在音控室對我們比了一個OK的手勢。
『來了喔,俞大哥,』宋菁穎載上了耳機,『我們順錄。』
我也戴上耳機。不久,耳機裡就傳來了開場音樂。宋菁穎說了一些天氣,秋高氣爽之類的開場白,接著她以他最喜歡的作家形容我,俐落地介紹我出場。
『俞大哥好。』
『宋小姐好,』我說:『聽眾朋友好。』
『不曉得聽眾朋友是不是跟我一樣,很著迷俞培文的作品,也常常從俞大哥的作品裡面得到很多的收獲。可是我很好奇,俞大哥可不可以告訴聽眾朋友,你是用什麼樣的標準,在創造你的文學作品?』
『我的標準啊?簡單說,應該就是問出好的問題吧。聽眾朋友知道,文學作品其實跟我們的人生很像,我覺得問出什麼樣的好問題,遠比回答出好答案的人生更加重要。因此,我覺得能夠問出好的問題,並且用心地去思考、追究那個問題的過程,就是好的文學作品,甚至是好的人生最重要的事情。』
『問出好的問題,並且用心地思考、追究那個問題的過程。』宋菁穎說:『這實在太有趣了。聽眾朋友光是聽到這樣精采的回答,大概可以預期,今天我們將會有一場多麼豐富的心靈饗宴吧!不過,在開始今天的訪問之前,我想先邀請大家來欣賞一段俞大哥很感人的作品。我相信大家會在這篇作品裡面,感受到俞大哥一向的創作理念。』
在fade out以及fade in之間,我注意到襯底音樂巧妙地轉成了有點悲傷浪漫的美聲吟唱。截至目前為止,我必須承認我對宋菁穎的印象還算不錯:她年輕、認真、有抱負、有企圖,某個程度也的確能夠掌握節奏,一出手就問出了好問題。不過就在我這樣想時,耳機裡傳來她朗誦我的作品的聲音:
靈魂的擁抱。
朋友!你覺得人生是孤獨的嗎?你覺得這個生命是扭曲的?你覺得生活是痛苦的嗎……



錄完音之後,宋菁穎知道我住木柵之後,興奮地表示她住深坑,可以順道送我回家。小邵看我有香車美人相伴,聳了聳肩膀,很識相地把我禮讓給宋菁穎了。
走出錄音室時,大門外站著一個男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宋菁穎看。我本來以為他是宋菁穎的舊識,沒想到宋菁穎不但沒跟他打招呼,還鐵青著臉,低頭悶不吭聲地往前走。我尾隨在宋菁穎後面,注意到她頻頻回首。那個男人和我們保持著十多公尺的距離,一路跟隨。走到路口時,宋菁穎忽然站住了,猛然轉身回首看他。他似乎受到驚嚇,想躲進便利商店,不過顯然來不及了,只好在商店門口站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目光不斷地瞟過來。
宋菁穎用銳利的目光逼視他,企圖嚇阻他繼續往前走。她回頭往前走了兩步,發現他又跟上,又回頭瞪他。兩個人就這樣走走停停地對峙了一會,直到對方似乎不再跟進,她才轉過頭,繼續往前走。
『妳的粉絲啊?』我問。
『是電視台的同事,』宋菁穎沒好氣地說:『別理他就是了!』
走進停車場,宋菁穎又發現汽車擋風玻璃前的雨刷夾著一朵白色的玫瑰花,宋菁穎拿起白玫瑰,看都不看就往地上丟。
我們上了汽車之後,宋菁穎發動引擎。宋菁穎把汽車繞出巷弄,轉進信義路,沿著信義路往前走。
我注意到宋菁穎頻頻望著後照鏡,於是也回頭看了看。我問:
『玫瑰花也是剛剛那個人放的?』似乎沒再看到那個人的蹤跡了。
宋菁穎點點頭。她說:
『他是我們電視台採訪中心的記者。有一次我在華納威秀排隊買電影票,被陌生人騷擾,他和攝影記者跑過來替我解危。為了表示感謝,我請他們吃過一頓飯。後來他堅持要回請我吃飯,基於禮貌,我又和他出去吃了一頓飯。那之後,我就常接到他的邀約電話。他的話很少,人有點悶,總之,感覺就是陰陰沈沈的。起初,我很禮貌地婉拒他,不過他似乎不死心,繼續糾纏,還送了很多小禮物。我一直得很困擾,可是又不好意思讓別人太難堪。直到有次為了作專題,調出舊的新聞的存檔,赫然在他訪問角頭大哥的新聞畫面裡,其中一個流氓竟然就是在電影院門口騷擾我的陌生人之一。我想起可是當初他替我解圍時,明明表現出和那些人不認識的樣子,這才開始覺得事情不對勁……』
『所以,妳覺得英雄救美是他一手設計的?』
宋菁穎點點頭。
『也許這只是是他為了追求妳,想出來的技倆。』
『或許吧。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被欺騙的感覺。我把禮物全退還給他,直截了當告訴他我不想再收到任何禮物了。可是他繼續糾纏我,後來我很清楚地對他表明:我們是同事,但僅止於此,我不希望我們除此之外還有進一步的交往。沒想到那之後,他開始跟蹤我……』
我們同時沈默了一會兒。汽車轉進入建國南路,沿著高架道路下,往辛亥路的方向繼續行駛。
『我們談點別的吧,』宋菁穎說:『我從前常常想像,如果有機會跟自己的偶像單獨在一起,到底會說些什麼?沒有想到今天遇見你,竟然是談這種事。』
『別老開玩笑說我是什麼偶像吧,我又不是明星或歌手,』我抗議,『聽起來很不適應呢。』
『你別誤會,俞大哥,我說你是我的偶像,絕對不是開玩笑,』宋菁穎忽然說:『大學時代,我還曾經寫過信給你呢。』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大學原來唸法律系,唸著漸漸對法律覺得很失望,覺得太死板了,一心想改修新聞傳播。那時候為了這個心願和家人發生了很大的衝突,內心非常彷徨。可能因為大學時代我讀過的書,覺得你一定會理解我的心情吧,於是我寫了一封信給你。』
『我回信了嗎?』除非情況特殊,我並不常給讀者寫回信。
她點點頭。『寫信的時候,我只想找個人傾訴,一點也沒有預期到你會回信。畢竟你是那麼忙碌的一個大作家。當時就算你沒有回信,我其實也完全可以理解。沒想到一個多禮拜之後,我竟在信箱裡面發現你的回信。那時我簡直是欣喜若狂。你在信中只寫了十六個字。我反覆讀那個十六個字,至少讀了一百遍,我邊讀邊流淚,你知道嗎,那十六個字,就這樣,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
『我寫了什麼?』老實說,我真的不記得了。
『到現在我都可以背出來,你說,』宋菁穎說:『傾聽心中的聲音,相信自己內在的渴望。』
『我記得我回過那封信,』那是一封真摰的信,對於理想的追求很令人動容,我說:『原來是妳寫來的。』
『到現在我都還保存著那封信。那對我是一個很重要的紀念。碰到困頓的事情時,我常會把那封信拿出來看。很奇怪,就只有十六個字,可是看一看,想想自己的初衷,就覺得心情好很多。』
聽她這樣說時,我其實有種莫名的感動,可是我仍和藹而客氣地說:
『聽妳這樣說,我真的很開心。妳注意到後來我把這句話寫進《天空的魚》那本書裡面去了嗎?那句話,在書裡面也成了改變主角的命運很重要的力量。』
『說到這個,我很清楚記得是前年夏天,』宋菁穎興緻勃勃地說:《天空的魚》一出版我就買來看了。當我坐在沙發上,讀到這句話的時候,興奮地站起來,在客廳走來走去,根本安靜不下來。我雖然讀過那句話,可是當它出現在書裡面的時候,我還是一樣被感動了。我不曉得怎麼形容那種感覺,我一直覺得你寫的那句話是屬於我個人很私密的生命經驗,可是當它出現在你的小說裡時,我的生命經驗竟然和你的故事產生了交集。這真的很神奇,所以,我不只把你當成我的偶像,我甚至相信我們之間有種特殊的連繫,怎麼形容那種連繫呢?』宋菁穎想了一下,繼續又說:『那種特殊的連繫,是你為我的生命寫了那句話,然後那句話又延伸出了一個感動人的故事,某個程度,我也為了故事裡面同樣的感動而努力地生活著。這樣說,好像很難明白對不對?』
『我想我明白。』
『我就知道你會明白。不瞞你說,』她笑了起來,『剛剛節目開始之前,你問我做這樣的廣播節目會不會覺得無聊?我很想跟你說,我做廣播節目,就是為了這個。可是我又怕說得太唐突了。』
汽車穿入地下道,又從地下道爬了出來。
『妳說是這個特殊的連繫?』
『對,我覺得茫茫人海之中,很多時候,你就是知道,你和有些人存在著一種特殊的連繫。我做廣播節目,就是想訪問所有曾經感動過我的人。我想讓他們明白我的感動,這樣,我就能證明這種雖然看不到,但卻又真實地存在著的連繫,並且把它們重新連結起來。就好像在你的文章裡面寫的│靈魂對靈魂的擁抱。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點點頭。
宋菁穎甜甜地笑了起來,她說:
『所以,今天在廣播中唸著稿子時,唸到那一段時,我的內心忽然有個很強烈的渴望,可是我很掙扎,不知道這個願望該不該說出來才好。』
『什麼願望?』
『希望我說了俞大哥不會見怪。』
『妳說。』
『俞大哥可以給我一個靈魂擁抱嗎?』
『靈魂擁抱?』我有一點訝異。
『如果俞大哥覺得不方便,或者是不好,也沒有關係……』
『你是說現在?』
汽車在紅綠燈前停了下來。宋菁穎把排檔推進停車檔,解開安全帶,轉身過來,張開雙手,微笑地看著我。
我沒有讓那個美麗的等待持續很久,很快地也解開了安全帶,轉身過去抱住了她。宋菁穎抱得比我更用力,彷彿一放鬆我就會跑掉了似的。她穿著針織毛線衣,身體很暖和,胸部也很柔軟。我被她髮鬢之際散發出來的淡香弄得有點血脈賁張,但是我告訴自己,只是靈魂擁抱。路口的紅燈大概持續了三十秒鐘以上,我們就這樣動也不動地相互擁抱著,直到紅燈變換成了綠燈,才放開彼此。
宋菁穎重新扣上好安全帶,又發動了汽車。我注意到自己的頸項背部有點濕濕的,伸手去摸,才驚訝地發現那是她的淚水。
『對不起,』大概是注意到我發現了,宋菁穎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笑著說:『我只是太高興了。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以上 摘錄自金石堂網頁

ㄎ ㄎ 看來很有意思ㄛ

可惜現在是月底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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