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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毒舌頭」,非彼「毒舌頭」(上)

2003/12/03 10:25
文/南方朔

我們都知道文人多惡毒、慳吝、嫉才,而又經常自大。因而他們的「毒舌頭」或「滑舌頭」,總是會跑出來許多不可思議的「名言」。

例如,拜倫和濟慈同為浪漫大詩人,但濟慈這樣說拜倫:「你們談到他和我,我們兩個可完全不同,他只會寫他看到的,而我則寫我想到的,我可比他有深度多了。」而拜倫則這樣說濟慈:「他的東西不過是一種精神自瀆,他經常自淫想像。我不是說他下流,而是說他總是邪惡的東拉西扯,把作品變成一種既非詩也非其他甚麼的東西,而只像是由生豬肉和鴉片煙做出來的瘋人院產品。」

而福克納和海明威都是諾貝爾級的大文豪,但相互間的輕視卻溢於言表。福克納如此說海明威:「他寫起文章來,絕對不會用任何一個讀者必須去查字典的字。」海明威則如此回敬:「可悲的福克納,難道他真的以為寫文章用了偉大的字眼就等於有了偉大的感情嗎?」有次,福克納的太太問海明威,他在寫作時是否會喝上一杯馬丁尼雞尾酒。海明威答稱:「老天爺,妳聽過誰在工作時喝酒的?妳講的大概是福克納吧。我看他的文章都會知道哪個地方是喝了酒以後所寫的醉話!」因此,同為諾貝爾級的史坦貝克遂如此說:「他們這兩個同行是為墓碑的排名而戰爭。」

這種同輩間的尖酸刻薄,多得難以計數。但非同輩呢?那就說得更難聽了。

例如,馬克吐溫這樣說愛倫坡和珍‧奧斯丁:「我認為愛倫坡的文章慘不可讀,就如同珍‧奧斯丁一樣。但他們還是有差別。付我錢,我會勉強讀愛倫坡;至於珍‧奧斯丁,給錢也不讀!」

而尼采一生自大,把全天下的人都視為庸才,只有他是天才,他如此說愛默生:「愛默生的一生有如面對珍饈,但他卻把一切都堆在盤子上,無法消化。」

文人刻薄別人雖重,但他們比普通人多讀了幾本書,卻也很講究「毒舌頭」的功力。例如,王爾德貶損蕭伯納的話就讓人歎為觀止:「蕭伯納,他實在太棒了。他沒有一個敵人,但所有他的朋友都討厭他。」

這些都是文人的「毒舌頭」,但他們自誇起來時的「滑舌頭」,卻也同樣讓人難以消受。

例如,二十世紀的美歐文化藝術才女葛楚德‧史坦因這樣自大:「想到聖經,想到荷馬,想到莎士比亞,想到區區在下。」

又例如,英國文豪斯威夫特如此說道:「老天爺!我能寫出這樣的書,是多麼的天才啊!」

而另一文豪波普則如此說自己:「我,當然驕傲,我驕傲地看到人們根本不怕上帝,只怕我!」

以上這些文人的「毒舌頭」與「滑舌頭」,在文學史上乃是一個非常有趣而值得探討的課題,傑出的文人作家,他們都是跑在人類文化發展前端的人物,他們多半有著較大的自我,並且深深地被「創造者的焦慮」所折磨,那是一種高度競爭性的社群。競爭當然不必然要「毒舌頭」或「滑舌頭」,但「毒舌頭」及「滑舌頭」在高度競爭裡產生,卻也並非不自然,這是人類文化與文明做出重大開展的過程中的一項贈禮,也是競爭行為和競爭生態的見證。

而這樣的情況,出現在自然科學以及實用科技上,或許就更有趣了。近代科學在過去將近四百年的漫漫長路裡,從擺脫根深柢固的神權統治及神權價值開始,一步步確定了「此人為世界度量」的經驗科學傳統,在這樣的過程裡,科學家的競爭態勢較諸文人作家社群只會更嚴峻,而不可能更輕鬆;那是探索「宇宙與生命奧祕之爭」,其競爭行為當然更加激烈。尤其是到了近代,由於科技的開發除了涉及知識的競爭外,還有更大的產業制度之爭,以及國家利益之爭,因而它已不再只是科學家社群的事務,更把公司和國家也捲入進來。科技競爭的範圍擴大,這已成了科技發展不可避免的趨勢。

而這本《毒舌頭與夢想家》,談的即是頂級科學家社群的競爭故事。它以八個科學領域及科技上重大的突破為主題,詳細爬梳科學史料,再現它們的競爭態勢。這八個競爭課題分別為:牛頓與萊布尼茲為到底誰發展出微積分纏鬥數十年;拉瓦謝和普利斯特利到底是誰藉著氧氣的發現而奠定了化學的基礎;達爾文與歐文為了演化論的正當性而爭;特斯拉與愛迪生為了奠定電力傳輸而翻臉,最後是特斯拉的交流電打敗了愛迪生的直流電;以及二戰期間,同盟國與軸心國為了製造原子彈而做的競爭與科學家動員;近代參與解開DNA雙螺旋結構之謎的三組科學家之間的競爭;美蘇間的登月競爭,以至最近蓋茲和艾利森為網路電腦和個人電腦而競爭。由於這八大科學領域及科技上的突破都是科學史,甚至文明史上的超級重大事件,這八個競爭故事對理解科學及科技的競爭本質與特性,遂格外讓人在瞠目結舌之餘,對競爭這個議題有了更大的思考空間。因此,這本書已非泛泛的科普著作,而是具有科學史、歷史及社會文化學縱深的科學思想著作。


(本文作者為知名文化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