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記得，我們是由甚麼時候開始變得親近的嗎？」

這半年來，我不時會問父親這個問題。而他每一次，都會微笑著，說出一個我並不感驚訝的答案：「真的不記得。」我佯裝不耐煩，道：「哼，都知道你會如此說。」

說起跟父親的關係，只可以以「奇妙」來形容。誰都沒想過，一個孩子，從心裡沒有「爸爸」兩個字，到今天多了一個「密友」。

還記得小時候，一家四口在東港城通往百佳超級市場那一小段沒空調的空間裡，有誰問著那只有四五歲的小妹妹一個問題：「如果換了另一個人來當你的媽媽，好不好？」小妹妹毫不猶疑地唬著：「不可！」她的內心是多麼的肯定，她也無法接受把另外的媽媽換來的戲言。再問：「那把爸爸換了呢？」小妹妹睜著圓渾的眼睛環視了四周，說：「無所謂……」隨即他們就笑了起來，小妹妹心想：「大人們都很喜歡比較。」然後，她又看著媽媽向爸爸扮著一副自信的表情，彷彿在宣示：看！女兒較喜歡我！

終於，這一家四口都長大了。雖然，回望過去，長大了的小妹妹仍然不理解媽媽說過的幾句話：「看！女兒較喜歡我！」「看！只有我收到，你沒有！」「你說，你較喜歡爸爸還是媽媽。」「為甚麼你常常幫著爸爸？」「你經常偏坦爸爸！」即使長大了，仍然不能夠完全明白，夫妻之間，怎麼如此執著子女較喜歡誰？我也不會問：「我和哥哥，誰比較好？」

然而，在這個問題背後，最讓人關心的是，那爸爸當時聽到小妹妹的回答，是否會很失落呢？爸爸說：「我忘了。」淡然的三個字，就讓過去的感覺，化成一個謎團。爸爸又說：「應該不會吧，只會當你開玩笑啦。」我心中暗暗一笑，卻是在恥笑自己。當時感覺，清清楚楚的在我心裡留下烙印。當時的我，是實在的認為，換了一個爸爸，也許更好。到了今天，這句話影響的，不是聽者，居然是出言之人。我懊悔了。

這些年，我們又走在已裝潢和有空調的東港城和百佳之間的路上，人來人往，面貌改變了，卻依然擠擁，我牽著撐著拐杖的爸爸，慢慢的步入那一家新開張的小咖啡室，點了一份焗薯，一份松露野菌意大利麵，還有意大利泡沬咖啡和鮮奶咖啡。我把咖啡放在爸爸面前，說：「先生，請慢用。」他笑說：「麻煩了，美女小姐。」「嘻嘻嘻……」他呷了一口咖啡，感歎道：「喲，真的太高興又可以跟我女兒來『嘆』下午茶了。」我輕輕一笑，想：這樣只有兩個人用餐的時光，原來有過無數次了。

爸爸手中還拿著咖啡，他把最後一口喝完，把杯放下，然後又拿起印有「祥景茶餐廳」的餐牌看，翻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忍不住，帶著不耐煩的語氣對我說：「你吃完沒有？」我望著那碗淡而無味的白飯，心想：我最討厭這家茶餐廳，你偏又要來。我說：「不吃了。」「不吃，那走吧。」他冷冷地，拋下一句話。

「我很想念祥景茶餐廳。」

「為甚麼？」爸爸問：「那裡的東西好吃吧。」

聽見這話，我哭笑不得：「你果然甚麼都不會記得，我最討厭吃了。」又道：「你忘了嗎？那裡是，我們開始變熟的地方。」

爸爸扮著一付思索的樣子，說：「你這樣一提，好像有點印象。」

「哈哈，讓我告訴你吧，我甚麼都記得！」在爸爸面前，我最喜歡自作聰明。

我興高采烈地述說著我們之間的事，不久，爸爸又把最後一口咖啡喝完。他輕輕放下杯子，望著我手舞足蹈的憶述往事，終於在掩不住的笑容下笑言：「快點吃，一邊吃再說。」我傻笑了幾聲，又把眉頭鎖起，裝作嚴肅道：「那麼你要說說才行呀！好吧，現在你說話，我吃麵。」

現在回想起，我與爸爸之間實在有太多回憶了。從小時候的不悅，還有懼怕他發怒，到尷尬的二人晚餐，直至我化身為記者，追問他一切孩童、年輕時所發生的事。然後，因為他小時候把肥皂水倒了一屋，跟弟妹在家中玩「游水」而被嬤嬤罵得狗血淋頭一事第一次笑得合不攏嘴，他又教我玩古時的小遊戲：小人足球和射馬紙。長大了一點，他又聽我瘋狂地唱歌錄音。會考時，又把電腦科的課本逐頁的解釋我聽。有一次因為我們牽著手走在路上，婚紗店的人竟然走過來把結婚的宣傳單張遞予我們。我帶著一點怒氣對著爸爸笑說：「我這麼年輕怎麼會有人誤會要跟你結婚？難道以為你是甚麼鑽石王老五嗎？」

離開了香港，獨自活在一個只有功課作業的地方，想撒嬌都沒法子了。在街上看到有人肚子上的一團肉，就很想不顧一切的當個「拳擊手」。那時候你一定會說：「好好玩吧？」那麼，此時的我，只有忍著，因為他不是我的爸爸。

我很跟那位小妹妹說：「別說『無所謂』，若你把另一人換作做你的爸爸，你會非常後悔的。」

 ......

終於，他望著咖啡杯笑說：「不記得，但我很自豪。」

秋雪晴 2/11/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