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是爸爸前生的情人」。我看過很多這樣的說法。儘管不相信前生，但每次在螢幕上瞥見這一句，就要馬上按「下一頁」、看別的，無論如何，心裡就是極力排斥卻又無可否認，只好設法轉移自己的心神。我不管。

　　小時候，有點偏愛爸爸，同時很討厭爸爸。父親每晚總喜歡來一罐啤酒，放鬆一整天工作的勞累。喝得高興，就跟我開玩笑（這是客氣，我到現在還是認為根本就在「拿我開玩笑」），而牙尖嘴利的我，總要跟他交鋒好幾回。偏偏倆人吃飯都慢條斯理，加上嘴巴還忙著辯論，桌子都收拾好了，只有我們還在吃，他仍然帶著滿口的酒氣跟我說話。好幾次，他都撇下一句總結：這孩子真好勝！

　　我從小就很冒失，常常忘了帶功課做齊功課；考卷上常錯「careless mistakes」，總要招母親的打。而在這時候，自恃受爸爸寵的我就要跑到他的床邊把父親拍醒，跟他說媽要打我了。他就會來救我。說不必用藤條打，這般小事，打一下手掌就教訓完了，然後作勢要打我的手掌，結果輕輕疊在我的手心，一笑。

　　父親偶爾會回想說：「你小時候啊，我一回來就要我抱，要『騎膊馬』！很大的時候還是這樣呢！現在都不撒爸爸的嬌了！」我早已忘了這些瑣事，然後回想起，那時候的確喜歡玩『騎膊馬』，感覺自己很高，可以觸到天花，而且刺激。當中到底有多少成份是與父親有關，我沒有印象。這倒使我想起了令我開始拒絕爸爸的那些事。

　　父親下班回家總是很累，馬上就要回到房間，換去西裝，開電視，躺著看。有時候我會來到他身旁，一起看動物片，問他這個為甚麼，那個為甚麼。有時候他會跟我玩「寫背脊」、「寫手版」；有時候他開了電視根本沒看，睡著了。那天不知說著甚麼話題，他問我：「他現在幾年級？」這叫我難以置信，爸爸竟然不知道他的寶貝女兒現在幾年級？立即注意他的眼神，瞧見他的困惑，我才相信，他真的不知道。

　　「三年級。」

　　「三年級？不是四年級嗎？」我搖頭，他又問：「多少歲？」我更驚訝。

　　「你九三年出生……現在是八歲吧？」還好，他至少能算出我的年紀。

　　母親剛好從浴室出來，我說：「爸爸不知道我幾年級。」我忘了她怎麼說，大概是你爸就是甚麼不知道，你們上學的事向來就我管之類的。

　　勾起了這些跟父親玩遊戲的記憶，感覺出乎意料，也內疚。原來自己跟父親的關係中快樂的部分也不太少；不知原由地我這十年來對父親的印象只停留在他開電視就睡著了的那部分。曾經對爸爸的喜歡，對爸爸的失望，埋藏在我對他的不瞅不睬，甚至厭惡之下。

　　父親對我和哥哥其實很慷慨，很寬容。從了到大買很貴的裙子，都是他付的錢；甚麼場合地方遠了點他就駕車接送；當暑期工晚回家他堅持要等門。甚至那天哥哥拋出一句：「你現在才想要關心我們，太晚了。」他只深呼了一口氣。

　　「你的女兒造了啫喱哦。」我聽見廚房裡的母親向著冰箱說。

　　「正！我可以吃嗎？」這一句說起來如何的卑微，這種態度我不曾在父親的說話中聽過，即使是一瞬間的神情，我沒見過。

　　「有甚麼不可以吃的，冰箱的東西都是大家吃的。」

　　「要不要跟她說一聲呢？」吃了一口飯：「不過我是老爸，我有權吃吧？那我不通知她就吃。」

　　一會，又聽見：「你看，他造的是黑加侖子味，正是我最喜歡的，她的口味跟我一樣。」

　　「甚麼嘛……」母親沒有說，她就只買了這個和可樂味，而我不吃可樂味的。

　　而我也欲言，又止。

　　「橫巴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以魯迅這般的氣餒形容父親，覺得是褒獎了他，但這話用在他身上不算錯。一直以小孩眼睛裡留下對爸爸的印象去看父親，是不公平。然而，我們依然驕恣任性，大小事情壓根兒沒想到要跟父親分享，問他的意見；他說的話，除了反駁，就是無視。如果我在前生曾經是他的情人，恐怕是他在父權社會中虧欠了我，這一輩子來還我的。只可惜，不存在這種妄想的公平。

　　然而，他總是撇下那麼一句：「真像我。」

...

徐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