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8-11 15:08:52thought out
壞人 [短篇]
「這樣吧,你對當壞人有沒有興趣?」
剛開始聽到的時候,我還以為現在是在玩官兵捉強盜或是什麼舞台劇之類的角色扮演,著實地讓我呆了半晌。
畢業的半個年頭,人在異鄉的我幾乎花光了我所有積蓄在昂貴的房租與每天早上一罐礦泉水與白土司上面。經濟不景氣,還在讀書的時候完全不曾感覺到這個名詞帶來多大的危機感,正如我以前待在空調室溫24度的圖書館裡研究著我的歷史學時,完全不曉得外頭的世界是溫度38度的現實。
我頓時感到相當的絕望。
因為不想繼承家裡米店的生意,一意孤行地選擇留在首都,認為只要發揮所學我便能在這都市叢林占有一席之地,只是現今我僅剩下明天份的白土司與半瓶礦泉水,兩個星期後再交不出房租就真的要被趕回老家了。還記得大學時選擇歷史系時老姐對我說過,學歷史的,真的沒有前途。
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因為我們人總學不會歷史的教訓。
我該聽她的話的,因為她之前大學時期的男友正是學歷史系的,而他也是失業了兩年後去當保全了。馬的,我還真的學不會這歷史的教訓。我也該去幹保全的嗎?聽大學的朋友說,學歷史的還可以去考公務員碰運氣,但是聽說中文系、法律系的也有一票人有同樣想法…
於是求助無門的我,終於找上了我認為對我最沒有幫助的,隸屬市政府的就業輔導中心。在等了半個多小時候,才有個專員出來引導我進了辦公室,並開始審核著剛剛登陸好列印出來的履歷資料。
這位長的像沒戴墨鏡的塔摩利專員開始對我提了一些工作,有些接近像雜工警衛一樣事,有些美名為文員,實際上卻是地下錢莊管帳的都有。他的語調慢慢低沉,連帶著我落漠的應答聲,低沉的嘆息跟窗外發動的摩托車一樣不時響著。
最後,他抬起了頭,緩緩對我說道:
「你,想不想當壞人?」
「…咦?」
「這樣吧,你對當壞人有沒有興趣?」他的眼睛半下沒眨過地盯著我,那種被任何人看見都認為是非常認真正經的表情向我說道:「上頭等人用,很有前途搭!」
「喂喂喂…你在說什麼?我不懂你的意思啊!」
「別急,年輕人,你才剛大學畢業沒多久吧?像你這樣的人老實說還有點太慢了,應該再早個4年,高中畢業就該來找我們了。」
「我大學念了5年,4年前我還是剛2年級耶…」
「ㄟ!中輟生好啊!中輟有加分,上面的專門喜歡這種的阿!可惜你當初怎麼沒那麼做呢?嘖嘖!」
他若無其事地往後仰躺著沙發坐椅,然後口袋裡拿出了口香糖,自己倒出幾顆吃了,然後遞到我面前,我以手掌示意回絕了。
「我想你是對壞人這個名詞有點誤解。」他將口香糖放入西裝口袋裡,「壞人只是現實一般社會善惡價值觀裡,將惡行較多人賦予的一個名稱而已。當然,惡行多的人,自然就是壞人,但反過來說,惡行也不一定要多才算是壞人。你說是吧?如果你能把這個觀念給它反轉過來,你就OK了!」
「請問這是什麼電視節目或是整人實況嗎?」
「壞人其實分很多種,舉例來說吧…」我覺得我好像被無視了,喂喂喂,他無視了我,看到了吧?他無視了我還繼續說道:「平時看到的姦淫擄掠殺人放火,那類的重大刑犯基本上不在我們政府控制的範圍,也可以把他們歸類為真正的壞人,這樣講比較容易理解。所以你在新聞看到的那些犯人,他們是我們政府要治裁的對像,也是我們政府對社會大眾的一個交待。」
「我是善良老百姓,怎麼可以去當壞人呢!我是來找一份正經工作來發揮我的專才的阿!」我開始慌張了,於是想急著從這個話題中脫離。
「傻孩子,年輕人,你說你是善良老百姓,但你是否能夠用良心對天發誓自己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社會;對不起家人、甚至是對不起自己的事嗎?不可能吧?大學生最會什麼?盜拷傳閱光碟、影印有版權原文書、非法下載著作權作品,還有很多很多阿…你都沒幹過嗎?」
我啞口無言。
「哈哈,其實你如果要這樣去分,你會發現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所謂的好人跟壞人,只有做壞事比較多的人,跟做壞事比較少的人。
我知道你想說,那些在做好事的人呢?當然,他們是有的,在這個社會占了相當大多數,但大多都是動機不純,為了掩蓋自己所做過的壞事才做好事的,真真正正的無私為他人者,恐怕你將整個地球給鑿開了,找到的數目也未必比雪怪還多阿!」
「你這樣的說法實在…」
「我知道你想說的,年輕人。」他再從口香糖包裡倒出了幾顆糖放進嘴裡。
「你想說我正在曲解古聖先賢的闡揚的正道,我扭曲了這個是非分明的價值觀,但其實不然,因為這個社會、不,正是這個世界將這一切的價值觀扭轉到現今是非不分的時代裡。
我們只是在這樣是非不分的時代裡,去找到那個模糊地帶,並且善加利用那個曖昧模糊所帶來的好處,幫助社會正常運行罷了。」
念歷史系的我,再清楚也不過了。有太多太多「假正義之名,行不義之實」的故事與案件,即使人類在歷史中不斷發揚真善美,這世界仍充滿著背道而馳的行為。只是,我在想…
這干我找工作塔奶奶的熊寶貝個毛事啊!
「對不起,塔摩…不、專員先生,我是來找工作的,不是來討論是非善惡這種高調論說。如果沒有適合我的職業,那我離開就是了…」
「咦?你有失憶症!」
「什麼?」
「太糟了,這麼年輕就有失憶症,我剛不是已經說了嗎?」
「什麼?」
「你可以來當壞人阿!」
………
誰去請翻譯來?
「一句話不囉嗦,比照一職等公務人員的薪水,30475,一樣先受2個星期的教育訓練,然後分派單位,你要做的就是簽字、還有一切相關保密協定。後續的工作內容我們自然會有別的專員跟你解釋。」
「慢著!我長那麼大從來沒聽過當壞人就像當公務員一樣的!就算你給我這樣的待遇,我也不能違背自己的良心去做那些違反道德的事啊!更何況你們政府這樣做,跟幫派份子有何分別?」
「你看看,你又誤解了吧!我剛就說過了,我們政府派的『壞人』,跟你在新聞看到的那些姦淫擄掠殺人放火的刑犯是不一樣的。」
「什麼意思?」
「那些刑犯就是我剛所說的,不在政府控制內的真正壞人,而我們政府要扮演的壞人,其實沒有那麼殘忍,雖然說不需要真的殺人放火,但多多少少還是得做一些見不得光的事就對了。」
「為什麼政府要這樣做?壞人還不夠多嗎?還是你們嫌警察太多都在專心開罰單而不去抓通緝犯?」
「錯了,年輕人。這個社會真正的壞人,已經愈來愈少了。就拿台灣來說好了,你說壞人天天在新聞裡搶演第一男主角,但有多少犯人是壞到骨子裡的那種人呢?多數都是意外、過失、或者在複雜的背景原因壓抑下產生的衝動型犯罪,這種人往往再做了壞事後會產生自我制約力,加上政府的行動管制(坐牢),絕大多數的受刑人其實都不想當壞人的。」
「那是好事啊!」
「我好你老木!」
………
他說髒話,我左耳右耳內耳外耳都聽到了。
「你根本不知道一旦壞人消失之後,對這個社會的嚴重性阿!」他相當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然後再度從口袋裡拿出了口香糖,一口氣地吃了好幾顆。
「沒有壞人,那誰來試探一個有缺陷的社會制度?沒有壞人,那誰來提醒世人這個有著是非善惡的世界?沒有壞人,保全業跟警察、國家軍隊就會失業,那誰要用什麼理由來養這一批合法武器持有人呢?」
他這回從口袋裡拿出菸,抽出了一根香煙後又露出了剪刀腳警長狂罵周星星的彆扭表情,再把香煙收起,用著看垃圾的眼神對著我繼續說道:
「這樣說吧!簡單來說,你看過電影《無間道》吧?」
「你是說…臥底?」
「差不多,但不完全是那種形式。臥底是指你屬於祕密警察身份,冒充或欺騙以接近罪犯調查案件事實。雖然本質上類似,但是我們要你做的『壞人』,並不像臥底那樣。更簡單來說,我們會安排你做一些世人們認為是壞人才會做的事,作為一種檢視社會與國家政策價值觀的一種方式。」
「聽都沒聽說過…」
「怎麼沒有,日本不是就在1968年(昭和年間)曾發生過著名的《三億元搶案》嗎?那個連人帶鈔把車子劫走的犯人到現在都還沒抓到…應該說,就算抓到了,也沒有證據啊…所以說這一套不是我們才有的,而是很早之前世界各國都幹過的。」
「為什麼會抓不到?」
「因為找不到那些錢阿!那些錢最後順利地又被政府回收,部份則落入了政治家手中,不過那不是我們要知道的事,你要理解的就是,總是有人要來做這些事,為國家,為社會,為世界。」
「所以,這就是所謂的…『必要之惡』?」
「看來你懂了!年輕人。沒有錯!其實這不能怪我們,應該說,有了政府體系的社會,一定會走上這一條路。你也看過電影《軍火之王》吧?尼可拉斯演的那名軍火商,他也是個大壞人,但是他卻是美國必要存在的壞人。當然,不可能一開始叫你來當壞人,就去幹那麼大票的事,你只要完成我們上級交付給你的事就好。有工作就工作,沒工作就是休假。勞保健保毌需擔心,一切由國家支付,甚至你出意外,我們也有良好的配套措施。」
我突然想起了幾年前的一件案子,有點想開口又相當害怕地問道:「…所以,那鮪魚肚事件,還有火車出軌的…」
「噓!」
他以食指抵住我的嘴,眼神裡彷彿向是完成了什麼樣的豐功偉業般地閃閃發光。嘴角笑了笑,再坐回了沙發上。
「沒有政府,如同政治學者霍布思所描繪的人類原始狀態,是毫無規範的,且人類享有最大之自由。但是每個人都依本能、慾望來行事,結果就是造成各種糾紛。
於是人類讓出部分的自由,以期約束彼此形成公共秩序,於是大家所讓渡出的自由就變成了『政府』。有政府存在,人類總有那麼一點不自由,且永遠沒有辦法達到完美境界。
你知道,一旦生物感到不自由,就必定會尊照本能,透過各種方式找各種管道來抒發,規模小的、可控制的,我們就加以利用,讓社會認知自由的代價;規模大的、不在控制內的,我們就加以扼殺。
所以說這個社會萬一沒有壞人,就跟人體裡面沒有細菌是一樣的道理阿!我們政府在做的,就是把好菌留下,處理掉壞菌,讓所有細菌都在控制之下。」
塔摩利將二郎腿上下交互換了位置,然後再度拿了口香糖丟了幾棵到嘴裡。然後起身走到房間另一頭的門,對著牆上的對講機按了一下,說了句「帶表格過來」,然後又坐回沙發上。隨後有位女公務員用著黑色文件夾敲了敲門進來遞給了他,他將裡頭的表個看了看確認無誤後,調成我的正面在黑色鏡面的桌上滑送到我面前。
「如何,」他再次問道:「你,要當壞人嗎?」
我猛然地站起身來,力道之大連放在另一端櫃子上的金魚也嚇的跳了出來。閉著眼睛用像是噎到一樣的口吻啞喊著:
「嗚…無、無羞惡之心!非人也!」
然後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個房間,一走出那個房間,頓時感覺原來在房間那股沉重、扭曲的空氣好像通通不見了般,就業輔導中心依然人潮踴動著,尋求就職的中老年人們,希望扮隨絕望的眼神,看著這些我彷彿才瞭解自己回到了原來的世界。
在我離開就業輔導中心的大門之前,我眼角餘光看見了塔摩利也走出了房間對我笑了一笑,然後有個女業務員在他身後皺眉頭地說了些什麼。塔摩利專員依然嚼著口香糖,事後我才想起,我跟他聊了那麼久,他一次也沒有把口香糖渣吐出來過。
因為說了誰也不會相信,對我來說,這是最可怕的求職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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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版柏拉圖
2008-08-18 22:53:31
真的沒錯。 2008-09-04 01:44:31
哦,團長你在公家機關服務的時候,
也是當個塔摩利專員嗎,哈哈
版主回應
我曾夢想要當那樣的人物,真的沒錯。 2008-09-04 01:44:31
我喜歡這篇....
我也相信”必要之惡”這點....
話說因為工作關係我要轉戰鎚了,要不要再來”合作”一番? :D 2009-03-23 00:4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