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8-03 18:58:52孔維勤

阿美「下」



  新的學期班上幹部改選,阿美當上班代,忙得不亦樂乎,王福民天天泡在國樂社,尉遲毅忙碌文復會的演講活動,只有我比較清閒,什麼活動都不參加。
  無形中三又二分之一,只剩下我與阿美比較接近,單獨相處的機會,使我們彼此了解更多,我們一起看學校的電影,在草坪上聊天,大大小小的事,她都希望我幫她分擔。
  我把我的身世告訴她,沒想到她居然也有一個不美滿的家庭;她的母親是日本人,父親作生意風流不羈,惟一的哥哥在日本車禍去世,她母親經常把她當成惟一傾訴的對象,她的悲哀使她強顏歡笑。
  我對阿美提出我對友誼的困惑,她有自己的看法,她追求幸福的感覺,一如我對沈思的逃避,她把生活刻意編織成美麗的夢境,我卻視現實是一場沈疴,苦痛不已。
  上課時,我抄一張小卡片遞給阿美,拉丁文寫的西塞祿名句:「假如你是快樂的,那麼我也快樂」。
  對阿美異樣的心理,一直困擾著我,每次偷偷看她,愈覺得她很可愛,「我戀愛了嗎?」,我問自己,我怕知道答案,怕到頭來只是一場玩笑,她是我此生頭一個喜歡的女孩,跟她在一起很快樂便足夠了,我不能太貪心。
  課後新雨,從哲學系三樓的長廊向下看,文學院前的草坪一片翠綠,幾灘積水,颟如綠色池塘上幾朵透明的蓮花,阿美提議我們中午休息時打赤腳去草地上跑,我欣然同意的做了輔大校園裡最瘋狂的事,赤腳的草地,柔軟的貼在心裡,濺得一身是水的頑童,我們嘻笑的令人羨慕。
  我看了「呼倫池的微波」,真喜歡那首民歌──
  想喝清清的水
  就要讓水細細的長流,
  想和情人整天談笑,
  就得跟在她後頭一起繞,
  草兒青青,花兒點頭微笑,
  你和你的情人,怎麼樣了?
  民歌那麼貼近我對阿美的感覺,我決定順其自然。我們放學後,習慣的一起吃飯,一起談話,有時她陪我配眼鏡,框子她選,我請她吃水餃,偶爾逛逛西門町,或到新公園看人,生活有陪伴的人,日子便不寂寞。
  阿美闖進我的生活,她的影子佔據我整個思維,我竟覺得如許充實,我不能奢求,盼望永遠停留在甜蜜的溫馨中。可是,隨著一年級的結束,班上許多同學要轉到外系,阿美也決定轉日文系,她問我的時候,我真起說我不願意她轉系,但我說不出口,我希望常常接近她,看她微笑,她轉系對我是一種損失。
  我的心情被鐵錘敲著,我有些無法承受,阿美似乎也感覺了什麼。那天晚上看完了中美堂演的「別說再見」,是一部社會寫實電影,故事本身不特殊,難在導演能突破陳腐的窠臼,將感情的悲劇,以介乎寫實而唯美的手法舖陳出來。
  看完電影,我們都沒有說話,信步走到文學院的草坪上,天上星光很亮,我們躺著聊天,突然我們都沈默了,阿美忽然緊緊的握手我的手,整個人很柔軟,我有些心驚,怕會不會進展太快了,我怕太快會把我們的愛情搞砸掉,那天我們分手,我輕飄飄的走在路上,暉眩的不知道自己在那裡。

5

  牽手使我和阿美更接近了一點,我們被公認是班上的一對,三又二分之一開始名實不符。同學有時取笑王福民和尉遲毅:「你們三又二分之一現在是貌合神離了呀!」,他們立刻解釋我們是精神的團體。
  我倒不在意人家的看法,我和阿美互相愛慕,親熱些的時候是有的,但都適可而止,我敢說,自己一直很理智,我對她表現了應有的尊重,因為我不能傷害她。
  愛情的接觸,我更了解阿美的個性,她的情緒不穩定,任性不講理,十分的神經質,她發小姐脾氣時任何東西都可以摔,但是她一憂鬱,心事重重,愁容滿面,什麼話都不說,拚命的啃指甲,她平常有啃指甲的習慣,一不注意就犯,我幾次勸她都無法改善,聽說啃指甲的人心裡沒安全感,一焦慮就不自覺的和小孩子一樣吸吮姆指,只是小孩子用嘴,大人用牙齒。
  與我的沈默和優柔寡斷比起來,我還是覺得阿美比我可愛。
  她常陪我逛重慶南路的書店,常常我什麼書都沒買,她倒買了許多書籤和食譜,走出店門,迎面賣舊書報、陶瓷瓶的地攤,我被書報吸引,她總是摸摸那些可愛小巧的花瓶,直到走遠了,她突然跺腳說:「為什麼我們同樣看到地攤,你看書,我卻只注意花瓶?」言下之意,男女有別是不公平的。
  阿美多數時候是可愛的,她的不高興祇是一時烏雲遮住陽光,和我經常流於頹廢感傷的絕望比起來,我仍願意坦然的接受她。
  能有阿美真摯的愛情,我是作夢都會微笑的。
  和她相處,我們從不爭吵,連激烈的爭執都少有,和一般愛情的紛紛擾擾比起來,我們真的很心平氣和。
  上英文課時,阿美遞了張卡片給,我上面寫著:
  「謝謝你,給我這一身華麗的打扮,更感激你無時無刻在照顧我,關心我。
  這星期以來,我一直在鬧毛病,不是心情不好,情緒低落,就是身體不舒服,然後無緣無故的跟你鬧彆扭,其實我心裡實在很感謝你,也很信賴你,雖然我常常東不要西不要,挑東挑西沒完,但也不是有意跟你相對,你知道嗎?我想我最近日子過得反常,我不知道為了什麼,其實我最近感到很幸福,感情方面也蠻穩定的,就是提不起精神,真是糟糕。
  你要因我的不快而影響你喲,很想跟你謝謝,謝謝你對我的一切。」
  我看了不知說什麼好,眼角不自覺的有點潮溼,與阿美愛情的路上,我祇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跑上去湊什麼熱鬧呢,但那種微妙的感覺,又吸引我忍不住的走下去,我相信,我愛阿美,一定比不上阿美愛我深,我瘋瘋顛顛,胡言亂語,逗阿美歡笑的心理,祇是掩飾我沒有資格去愛的醜態吧!

6

  與阿美的愛情終於結束。
  中午阿美把我、王福民、尉遲毅約到教室後面,很正式的宣布退出三又二分之一。
  她不必這樣的,本來三又二分之一祇是精神的小團體,在吃飯時聚聚,交換一些心理的話,本來就沒有約束性,又何必那麼壯士斷腕呢,也許阿美喜歡這種選擇和決定的舉動,像女生遇到不如意的事就剪頭髮,給自己一個新的開始吧!
  不過,這樣也好,更加強我的決心,不為感情的事再陷下去。
  系裡去復興鄉拉拉山交遊回來以後,阿美對我的態度就改變了,我知道一切無可挽回,我也不想要挽回什麼,女人不是被瞭解,是被愛被哄的。拉拉山夜晚的談判,祇要我稍微說幾句話,一定可以使阿美回心轉意,我卻只是沈默的看吊橋下的流水,她對我變得遙遠陌生,她的話,她的眼淚我都無動於衷,不是我冷血,而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私生子,一個沒有當兵讀哲學系的窮小子,一段沒有未來的愛情,我能提出什麼保證安她的心呢?
  顛倒夢想的初戀,在殘酷的現實裡,我仍不願說阿美庸俗,她的父母親反對我們的交往,她年齡比我大一歲,我還沒有當兵,她父母只有她一個女兒,為她的幸福著想,她必須盡到作子女的責任。阿美每一句話我都不能辯駁,我站在下風,幾乎被羞辱的面對現實的數落,一切沒有我說話的餘地。
  也許阿美無助的想要我拉她一把,我卻任由她在懸崖處墜落,女兒的心牽繫太多,太多現實的面要顧到,她離不開父母,離不開社會,離不開我還沒有當兵,她長我一歲,我回來時她已經老了的恐懼,如果我年齡比她大,如果我是台大醫學院的學生,如果我不讀哲學,如果我們根本沒有這一段戀情,但現實的生命沒有如果,我若甜言蜜語的驅散她的陰影,我是把她向火坑裡推,有一天夢醒了,她會恨我,我們根本沒有未來。
  我走不進阿美內心的戀愛裡,她無法瞭解我,我們是兩條不同的平行線,上帝沒有賜給我們任何角度,某年某月我們曾經遙遙相望,然後頭也不回的各自遠去,我真的對女人的現實無動於衷,也真的珍愛她。自苦的心情,她想到「出家」,我能體會她企求祥和的痛苦,無論我是否同意,紅顏的等待是椎心刺骨的盼望。我又想起巴陵的夜色,兩山夾谷的吊橋上,我和阿美靠著橋欄,看橋下白沫迴盪的奔馳,她抬起頭凝重的對我說:「你現在覺得我是什麼樣的女孩?」我回答:「你很好,只是胸襟狹窄了些」,話說完,我知道一切就結束了。
  愛情是荒謬的,緣份的欣喜不再維繫情感的相知相遇,離開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我第二天乘頭一班車離隊北返,不想繼續增添我的痛苦,拉拉山之行,巴陵夜色,阿美的冷若冰霜,隨著山谷的車行遠去。
  與阿美分手的日子依舊忙碌,使我和王福民、尉遲毅的友誼更加接近,他們的不看女人,不聽女人,對女人懷著戒心,是我應該學的,我目前的生命不應該有女人介入,那樣只會壞事,我領悟到,除非死掉,否則就痛快、酒脫的活下去。
  尾聲:大一結束,阿美沒有轉系,她在班上仍然活躍,蟬連了又一屆的班代表,她的熱情仍受到同學愛戴。她不久認識了新的企管系男朋友,綽號茶壺,人很忠厚老實,常在文學院的草坪等她,沒當過兵。在二年級暑假,同學傳來阿美自殺的消息,她吃砒霜自殺,死時臉是黑的,光啟社的丁神父為她主持火化儀式,她死前皈依天主教,因為自殺不能埋在天主教公墓,聽說她火化的骨灰在台北近郊一座廟宇的藏骨塔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