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8-03 18:57:56孔維勤
阿美「上」
她,是背影喚起我注意的女孩。
上午去學校註冊,開封街的輔大站一排都是學生,看著長長的隊伍,按捺不住興奮:我是大學生了。
熬過補習班空白的一年,一年當中,每天重覆沒有意義的功課,第一次覺得人生那麼乏味,老爹風流成性,我是私生子,八歲時與他同住,除了供應吃喝,她老婆也從不管我,自生自滅慣了,沒人管,沒人罵,連上補習班都是自己的意思,我想,若有人催催逼逼多好。
站在等車的隊伍裡,我前面的女生稍胖,白晰晰的臉,圓圓的下巴,戴著金邊眼鏡,長頭髮,大概和我一樣是新鮮人,穿著夏威夷港衫,黑色長褲,不時有淡淡的香氣傳來,我有點陶醉。
突然下雨,許多人躲進走廊,我倒不在乎,小雨淋在身上很舒服,我喜歡下雨的感覺,前面的女生撐起了傘,回過頭善意的對我說:「我們共同撐吧!」,突如其來的好意,我一時有些緊張,她把傘撐在我們的頭頂,「我來拿」我不好意思的從她手上拿過雨傘,面對她坦然的神態,我們在雨傘下聊天,真巧,她竟是我哲學系的同班同學,叫林淑美。
開學以後,我逐漸認識了一些同學,他們看來還不錯,知道考上輔大哲學系時,考上輔大使我有些遺憾,雖說高中也念些存在主義的東西,我畢竟是不太喜歡思想的人,加上對人的生疏,與人相處的絕望,我告訴自己開學後不要與任何人來往,我是孤獨的人,孤獨是我的標記。
直到遇到林淑美,她軟化了我,也因為她,我融化了心中的那道牆,覺得班上的同學也蠻可愛,我不禁好笑當初為什麼抱那麼大的戒心呢,那真是一個錯誤。
上學期英文考要分組討論,我和林淑美分在一組。
最近秋她說話,我心裡特別不一樣,她不漂亮,看起來卻很舒服。她是在都市成長的女孩,愛打扮,愛化粧,穿著很柔軟,話很多,講話嗲聲嗲氣,人很開放。
本來我以為她是不知憂愁的大小姐,後來發現她深埋的心裡與她的外貌不同。她容易高興,能為別緻的耳環裝飾,一聲輕輕的讚美快樂一整天。但她也常靜靜的坐在教室,眉宇萬般痛苦,我沒有過問,但我知道,那是一種和我多麼共同的感情。
我為她心動,我喜歡她日益散發的內在甚於她的外貌,上課時我心不在焉,不知怎麼回事,我的心情難得開朗,情緒會無由的低落,每次看到林淑美:她是可愛的近乎天真的女孩,看她和同學嘻嘻哈哈的模樣,令我羨慕。
2
今天去淡水郊遊,一行七人,先到淡海踏沙聽潮,看浪花伸出雙手,拾起我們的足印,我想起「雪泥鴻爪」。
回到台北,林淑美要我陪她到火車站,我本想回家吃飯,住校以後,除了要生活費,難得和老爸見面,但是拗不過她的請求,我幫她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像在太太後面跟班似的,好不容易趕到車站,她嫌人擠,說請我坐小美,反正吃飯時間已過,我跟著她走。
打開話閘子,我第一次說那麼多話。我沒想到,一個女孩會對剛認識不久的男孩如此坦誠,也許個性單純,她對每個人都如此,她毫不矯飾的熱情令我羨慕,她生活在夢中,勤於編織自己夢境而不感到疲憊。
我不行,我拙於言詞,不容易與別人接近,我渴望友誼,我排拒我的渴望,我難以表露我的情感,它造成我與人溝通的冷漠絕望。我多麼願意自己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林淑美的外向去情把我帶入了迷惘。
淡水還有我新認識的同學王福民、尉遲毅,常在一起吃午餐,可以比較熟悉,有些臭氣相投。
王福民多愁善感,觀察入微卻無以自拔。他寫詩、畫畫、拉胡琴、吹蕭、彈琵琶,會多種樂器,是多才多藝的人,他執著美感,所以對自己一直不滿意,他寫詩畫畫從不留下作品,立刻撕掉燒掉,他不願意任何把柄留在世上,他的泥菩薩哲學充滿無力感,他稱自己是一塊充滿無數細菌的泥,像無數的雜念,若要追求單純,他必須付出清理雜念兩倍的痛苦,他懷疑人的思考能力,對真理與虛偽並列迷惑,他只能用不斷的否定去肯定自己。
尉遲毅比較孩子氣,他運用直覺行事,很少以分析的眼光推斷事理,他的信心在哲學中尋找,他的努力也獲徥教授的肯定,但那只限學術上的明理清晰。一般時候,他是很會很會為人著想的人,可是喝了酒會哭著說:「為什麼人家不愛我」,我看過他哭,我知道他心裡也有悲哀。
後來,我,林淑美,王福民,尉遲毅,我們好玩的成立一個小團體,叫三又二分之一,男生是,女生是二分之一,我們三個大男生一個女生,剛好三又二分之一,正式命名那天,我們去學校後面泰山巖的小店叫了碟豬頭肉,三瓶啤酒,四碗牛肉麵以示慶祝。
林淑美還拿出記事簿,要我們寫幾句話給她留作紀念。我寫下──
於是新鮮人褪了色,經過一陣脫胎換骨的日子,※立在面前,是洗盡鉛華的自己。這是何等的黃金時代,何不就此享受自己、面對自己、認識自己。
王福民寫下:孤獨易使人陷入極度的自卑和自滿,前者痛苦,後者愚昧,理想和現實是令人困擾的兩個陷阱,不滿現狀的不是流於頹癈,就是趨於激進,以現狀自滿的不是命運的順臣,便是陷於泥淖的懦夫,一個人認知的層面畢竟是有限的,於是友誼益顯珍貴,尤其是四個個性相異的好友。
尉遲毅寫下:人的相逢是一件奇妙的事,我們因緣而聚,如果我們有同樣的榮幸,我們感謝。
林淑美也撕下筆記三張紙,分別寫下──是否已發覺到我們的友誼正開始發芽,它雖然幼嫩但卻堅強,且一直在成長者,讓我們作最細心的園丁,灌溉它,栽培它,讓友情的果實在我們的生命中充滿。
我們一致決定以後叫她「阿美」,由她代表我們發自內心的友誼。
阿美對我的看法是,有什麼東西壓迫著我,她直言我自私的不是,淡水歸來,她覺得我耗在自己身上的心機太甚,所以刻意的留下我與她談話。
相互的傾訴,我第一次那麼溫暖,來自阿美的好意,使一天的疲憊煙消雲散。
我一直在不安裡,潛存的壓力給我狂熱與絕望,我熱切的追求知識,讓知識掩蓋我的怯懦,我可憐的尊嚴究竟缺乏風采。
阿美卻不一樣,她說她像林語堂說的那種人:
「我始終是在哲學境界外徘徊流浪著,這倒給了我勇氣,我可以根據自己直覺的判斷,思索出自己直覺的觀念,創立自己獨特的意見,用一種孩子般的厚顏,在大庭廣眾之間供認這些見解,這麼一來,另一個角落裡,或許有一些具著同感的人,會跟我表示同意呢!」
我相信,阿美的幸福,是她以服務為目的的直覺,她以後一定是賢妻良母,我不知道有沒有福氣娶到這樣的女子。我決定遺忘過去,讓現在發生,讓未來等待,不必懷念,不必訝異,不必擔心,我快樂的與阿美分手,像一個新的人生。
3
上完最後一堂心理學的課,學期就結束了,全班決定去阿美家包水餃,一行人浩浩蕩蕩,臨時在市場採購。在阿美家,班上女生忙著切菜,弄餡,男生在一旁幫忙,廚房熱鬧成一團,所有窗外的寒冷都化成了嘻嘻鬧鬧,大夥吃的杯盤狼籍,人仰馬翻,暫時忘掉了分離的愁帳。
假期中三又二分之一相約去八斗子看海,約會的日子阿美沒來。
我們仍照原定計劃出發,我有些失落,但微雨的八斗子海岸,從豬頭山頂下望,上昇海岸如一疊斜斜長長的乳酪,海鳥撲著翅膀,雨絲輕輕的在海面上飄,一切顥得無憂無慮。
第二天我收到阿美的信,她懣怨我們不理她就走了,因為下雨,她以為大家不去了,等不到我們的電話,想我們一定會事先跟她聯絡。結果她知道我們在大自然中分享了大海的豐富與美麗,她只能在家裡摸衛生麻將。「哼,你們好狠的心,居然留下二分之一而去,你們好像永遠那副調調,二分之一好可憐又好傷心」,看到她信中的文字,我突然有種莫名的愁帳。
阿美是我碰到第一個很談得來的女孩,被她的開朗熏染,我顯得拘謹、冷漠。雖然我們各行其是,她曾怪我不近人情,我也暗地把她視作膚淺,可是她不矜持,不做作,把煩惱拋諸腦後,個性直爽,真令我羨慕。
信上她繼續寫著:「其實,你們別以為我過得日子像仙女一樣,我家裡也不見得多幸福,只是我看得開,大人們犯的錯誤,不讓它出現在我們身上。我在家中在學校,向來不亂發小姐脾氣,昨晚跟同學到台大醉月湖,月光好美好美,我沒能與你們去八斗子,好怕你們玩不好,又怪自己懶,不過想到你們的談話,想到茶與哲學,想到班上的同學,我真不懂,為什麼有些人就是活得這樣不快樂。我不否認,我比認識的其他同學,家庭環境背景優裕得多,可是在很多事上,我不如別人,我仍然活得快樂,主要是開放自己,講出自己心裡的話。當你為你自己想到好多好多事情時,你有沒有想到別人,沒有或不如你的好多好多事情嗎?」阿美見我太不快樂,十足女生的關心讓我感動,好久沒有人這麼親切的對我說話,我渴望幸福的心情被慢慢的燃燒了。
阿美寒假參加虎嘯戰鬥營,臨行時我們到火車站送她,她「感動個半死」的說,一定會帶墾丁的相思豆和台南的棺材板回來慰勞我們。那天,她又要我們寫幾句話給她,我寫下「責備別人是容易而簡單的事,了解別人或原諒別人,卻是一件較難也較麻煩的事。」王福民寫:「哈!驕傲是自己倒霉,謙虛是別人倒霉。」尉遲毅寫:「有人說,戀愛中的人是詩人,失戀後的人是哲學家,我想,最傻不過的大概是那些,沈溺在愛河中卻大搞哲學的莽漢吧!」阿美高興的與我們再見,月台揮別的心情,我有說不出的滋味。
離開火車站,我們三個男生買一包彩色煙,三袋酸梅湯,到新公園博物館的大柱下閒談,打擾了幾對卿卿我我的情侶。後來王福民建議我們逛一逛台大醫院的太平間,我們看到「音容宛在」四個大字,素菊白聯的生命,什麼都空虛起來。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