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01 16:59:53孔維勤

殘夢「上」

  影絮一個人去看了那場舞蹈,是一齣實驗的舞劇,舞臺很近,舞者就在眼前,也許室內狹窄的關係,舞者差一點碰上一旁猛按快門的攝影師,輕輕皺皺眉,旋即又顧了連續的的舞姿,展開笑靨。
  舞者踩在鼓上舞,一下腰,雙手在鼓上拍出咚咚的聲音,好像扭曲的身段,只一聲拍擊便令人振奮,影絮好端端的竟覺得那鼓聲很淒涼,像她自己熟悉的記憶。
  那一天偉仁回來,驀然間,他們又回到從前,兩人悶聲不響的看著對方,攪著咖啡的手有些無力,偉仁的黑眼珠一樣閃著光,有男人成熟的慧點,只增加了脣邊一排黑色的鬍髭,什麼都沒有改變。但影絮不再是當年的少女,她老了,她不再有年輕的容顏,以前用手捏會捏出水的皮膚,現在是只是油膩膩的裹著渾身血肉骨架,無論她在梳粧臺上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她的窘境。
  偏偏她是那麼唯美的女人。
  那天偉仁與他分手,他仍有對前妻的一分關愛與憐惜,但也只是一種責任和習慣了。揮別走過的路,兩個人在時間中晃著,什麼話也不想說,偉仁仍然捨不得他們曾有的美好時光,他想抓住一些過去,而他們也因為偉仁的努力,雖然離婚了,每年的結婚紀念日還相聚一次,互相探望一眼。
  男人似乎不容易老,偉仁再婚,生兒育女,事業一帆風順。他現任的妻子,是影絮當年教舞的學生,「曉晴好嗎?」她問候偉仁的妻,偉仁仍有些不安,閃了一下眼神說還好,然後又沉默了。「你近來好嗎?」「老樣子。」簡短的對話使空氣一下子冰冷起來,他們的相識、相愛,到相對無言,也許是太熟悉了,彼此的不合適竟沒有一點怨言,像下午的夕曬照著透明的玻璃,一堆靜物的影子,誰都不管誰,各自坐落的很寂寞,找不到懂得的人說,他們的了解像透明的玻璃杯,晶瑩剔透,可是激不起一絲熱情。
  是影絮提出離婚要求的,離婚後,她依舊忙於自己的舞蹈,但夜深人靜,一個人在偌大的木心地板舖成的舞池,對著白色的鏡子,空空的望著自己,不止一次,她把自己揉進淚水裡,像思凡的仙女。
  她對自己說了那麼多謊言,她選擇了自己的病,因為那樣的病,有那樣的苦,有那樣的夢。她知道偉仁也有自己的苦,有自己的夢,因為他們的病不同,他們不能互相安慰。
  人與人的絕望是那麼不能丟掉,心疼心愛的是自己也無法丟掉。
  也許是她冷落了偉仁,結婚十年,她沒有替他生下一兒半女,為了鍾愛的舞蹈,為了人身體的曲線的秘密,她成了苦行的老僧,一直流浪的很辛苦去追尋,走過一段好長的路,膩著油漬、體臭,烙著僵硬關節的腳底板,舞者的雙足永遠紅塵的悲劇,也因為那樣的難看,影絮發誓要它們的犧牲有代價,她要那種悲劇的美麗、任情的心思,如彩虹一樣化為千千萬萬的彩帶,於是舞者的腳底一直像墨,一片一片磨出黑幕,再像幕起的仙女。
  仙女是多輕柔的呼喚,影絮從小被呵護,是爸爸媽媽心中的珍珠,她愛戀的父親像山一樣的驕傲,疼惜的母親似水,她真的像環繞在山水之間的仙水,從小爸媽就送她學舞,跳芭蕾、跳民族舞蹈,她第一雙白色的舞鞋成了小仙女的約定,深深刻刻在她的心裡。
  只那樣的依戀,她彎下腰吻地上的雙足,期待步步蓮花。
  芭蕾的美是與心靈共舞,一迷上再也不能拒絕,她懂芭蕾的美,她願意為它留下,如果芭蕾願意,她可以陪伴它,好好愛它,用整個生命都不足惜。
  但是年歲不再,她的舞姿開始衰退,她有技巧但沒有體力,她那麼專注但沒有熱情,她的舞姿愈來愈匱乏愈捆綁,她愈來愈發現芭蕾離她而去。
  白色的舞衣舞鞋,翹起的足尖,白紗的小姑娘。影絮的少女之夢,白色是一種完美,像天鵝的湖。
  她喜歡那樣的共舞,腰身被輕輕的托著,輕盈的被擁向未來,男伴雄偉的肌肉,女性的心,美麗的天鵝,他們的戀愛是撐托他們的湖。
  但是她失敗了。
  她像裹起黑紗的老婦,黑色的憂傷是顫慄的鼓聲。天鵝湖變成了墳墓,她依依不捨的獨自走著回憶,好像回憶使生命復活了,把她從死神裡救出來。
  「喜歡我跳的舞嗎?」小時候她問爸爸媽媽,每個轉身,每個跳躍,都有一個期待,她隨音樂跳到中間,像羚羊一樣,爸媽的笑容讓她覺得很美。後來她遇到偉仁,偉仁被她的舞蹈吸引,他瘋狂的追求她,他承諾愛她的舞,每次他凝視的眼睛忘了自己,影絮彷彿發現偉仁溫柔的握住她的手,跪著向她求婚,她那麼羞怯的心碎,看他跪下來在她面前,一點也不零亂。
她答應他的求婚,她讓他進入她的舞蹈世界,但偉仁究竟是個男人,他走不進去,他是愛影絮才愛她的舞的,但他走進影絮心底,他發現影絮酷愛舞蹈更甚於他,而他終究是個膺品,他困在一片彩帶揮舞的白霧中,走不出來也進不去。
  帶著男人的驕傲,孤獨的驕傲,他像不再叫的公雞,嘴巴緊抿的好寂寞,沉重的步履,一次一次又回到原點。
他掩飾不住他的失望,他失落的依戀影絮,他吻她,像吻一片落花,影絮白晳的指尖像雨滴一樣充滿他的迷戀,他捨不得離婚,他要留住雨滴裡的那一盞燈,但雨滴終於在影絮的拒絕中跌下,燈熄了,在黑暗裡,他不知道腳印在那裡。
  白霧淹埋了所有的。
  影絮仍然緊緊的守著她的舞,偉仁的離開竟使她毫不動心,她急切的堆疊每一個腳印,等堆得夠高了,她真可以在天上飛,在天上沒有凋零,沒有流浪,也不必回家。
  她的舞是她的靈魂,她不必為世俗抱歉,對偉仁只覺得無緣。
  像無姻的夫妻。
  她怕偉仁太苦,主動的提出離婚的要求,偉仁的挽留,「我究竟什麼地方做錯了」,偉仁的哀求,他的淚眼閃過她的第一次初戀,那麼熟悉,她曾經毫不考慮接受他們的婚事,現在她卻逼得他用殘存的記憶拾起殘破的腳印,雖然她用顫抖的嘴脣說「不」。
  又糊塗了,淚眼中的女人已老,四十歲的女人,她終於承認自己失敗,承認少女的夢是一種幻想,她的流浪終於沒能帶著靈魂回來,曾經是軀體留下的地方,仍然不值得留戀。
  她放棄了舞蹈,她試著教舞,她開始為了生存放棄很多原則,她也試著編舞,但終於不得不放棄,她承認自己沒有「才氣」沒有「才華」,她知道騙不了自己,她就是知道。
  然後她想起偉仁對她的痴情,她些懷念他,也許偉仁是好人,也是有耐心的人,但缺少了一分才情,他的愛感動了她,但拉不住她的心,吸引不了她的生命。
  影絮明白什麼是真愛的,已經太晚了。
  舞蹈是她真愛的,她愛不了,她一切的努力像無頭的蒼蠅,飛翔的很辛苦,體力衰弱了,便掉到地面。
  偉仁是她應該愛的,做個平凡夫妻,偉仁起碼是願意努力接納她的男人,他的努力雖然對她沒有吸引力,但他不會見異思遷,也不會覺得人生空虛和無意義,偉仁是那種有責任感,以家庭為重,會好好愛護妻子的男人。因為簡單,他沒有不安,他腳踏實地的累積經驗,生活總會愈來愈好,他不會被焦慮逼瘋,為他生活是最好的,最安全也最自由。
  偏偏影絮不要那種安全,創造的生命一勁充滿了冒險和危險,她為絕對而絕望,她要進步,她要生命充滿了戀愛,「有一種愛」是她的沉祢。
  偉仁再婚,她一點也不意外,生活有個伴侶,他的新婚妻子是曾經與她學舞的可愛女子,一個溫馴而屬於家的女人,曉晴的羞赧與幸福令她喜歡,她送了他們最精緻的禮物,一顆三克拉的鑲金鑽戒給新娘子,好像幫偉仁找個妻子,她感謝曉晴彌補了她的虧欠,為偉仁的幸福高興。
  曉青也一直了解他們,偉仁和她的見面總不忘一張小卡片和親手做小點心的問候,一些也不嫌忌。
  其實偉仁的再婚,婚禮過後,她醉得很厲害而且哭了一夜。
  她空手走在舞臺上,她像個空殼子,她覺得不對勁,她很深的發現自己的寂寞。那一夜她邊哭邊跳,她把音樂聲開得大大的,她當然能跳,她跳得一點感覺也沒有,她並沒有想到偉仁和他的婚禮,她只有沒有感覺的寂寞。
  她找尋自己,但一直迷失了。
  她開始哭泣,她那麼親切的知道,眼淚一直是女人生命中的主角。
  僅有的笑容,也在哭泣以後好過一點才發生的。
  「為什麼那麼傻呢?」
  影絮真的相信,哭泣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淚是女人的舞。她常孤伶伶的半夜醒來,一個人睡不著,清醒的守著鐘聲。她問自己「難道要一輩子這樣下去嗎?」想到她對舞蹈的奉獻,想到她唯一的夢,想到偉仁的承擔,她便悲從中來。她恨上帝為什麼不賜給她才華,為什麼不讓她早點知道自己的愚昧,為什麼在一個女人卅歲以後,才使她知道一切,她真有些恨上帝不公平,又想起她依戀的舞鞋舞衣,鼻子一酸,女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她多麼不甘心承認自己失敗,而偉仁沒結婚前還可以想一想,他結了婚,屬於男一個女人,成了外人,連想一想都難堪,也似乎緣盡的有些遙遠,然後她的淚一直流著,直到天明。
  記得小時候和爸爸釣魚,她耐心的蹲在一角陪著,後來索興拿一條細繩、一根竹竿.※一個魚餌,也開始垂釣,一個下午便快快樂樂的自己享受。
  孩提的東西那麼有生命,那麼快樂,一點不惹人嫌。
  每天早上醒來都是新的,心裡有一種安全感,也有被縱容的期待,生活有無窮的魅力,熱熱鬧鬧,高高興興。
  但是離婚以後,對舞蹈失去信心,整個人莫名甚妙的靜了下來,心一安靜,喧鬧的東西就失去吸引力,連帶的,志氣短了,時間變長了,多餘的持間使寂寞更加寂寞。
  她的眼神從相擁的舞者身上,緩緩而渙散的滑落。
  空虛的日子使她流連在晝廊和舞劇之間,遇到動心的作品,只敢遠遠欣賞著,畏畏縮縮,一點国頭的勇氣也沒有,彷彿她辜負了太多的人,她多情的留戀一下,只是為了回憶往事。現實不會因回憶變得更美,但心中的顏色,窗外的樹,總使她有什麼可想的。
  偶然的邂逅,她遇上唐諾,她喜歡他的幽默不拘。「那些看不上我的女人真是有眼光」,也有那種單身藝術工作者的志得意滿,年齡的增長,對男女情感處理很有分寸,難免不真,但是誰都不傷害。
  一個人好不好,在那一起一落間最難。她知道唐諾是一個高手,一個在生活韻致上無愧於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