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21 14:59:55孔維勤

外婆的巧克力


許久沒回家了,母親打電話到辦公室,說外婆罹患了老人痴呆症,在家裡養病,要我有空回去看看她。
  接了母親的電話,我電話一端的心有些歉疚,母親是想我才打電話來的,說外婆生病是藉口,她習慣掩飾一下自己,找什麼藉口才好把心裡的話說出來。
  為了看她和外婆,我決心向公司請一天假。
  到家裡,爸媽和往常一樣,容顏有些老,歡迎我的手臂仍然溫暖,他們慣有的笑容,和我抱歉後,他們說:「你工作忙嘛!」的回話。
  反是弟妹們不饒人:「到了臺北就不回家了,什麼工作忙,根本是藉口,是心情忙!」他們把心──情──忙三個字拖得特別長。
  進入客廳,看見外婆吊著點滴在長沙發上,一個佝僂著睡了,她的身軀怎麼越來越小了?
  「讓阿嬤睡吧,別吵她!」
  爸爸是醫生,外婆本來住在舅舅家,這幾日生病才送回來,由爸媽照料著。
  「前幾天外婆胃出血,我以為這回過不去了,連打三天的葡萄糖和鹽水,總算鬼門關撿回了一條命。」爸爸說。
  「聽媽說,阿嬤患了老人痴呆症。」
  「你舅舅說,她很早就有了,頭腦一陣清醒一陣迷糊。這次胃出血變得更嚴重。」
  「是呀!真煩惱,我每天都睡不好覺!」媽媽搖搖頭說。
  「為什麼?」
  「她常常半夜起床開門,脫光衣服,要出去挑水。」
  原來,外婆常常深夜開門,一個人靜悄悄的,一不注意她就出去了,媽媽擔心她,整夜都睡不好覺。
  「她的毛病可多了,常看到熟人,有時連家人都不認識,叫的名字都死去了,是她那一輩的人。」
  「要不是知道阿嬤老人痴呆,還以為她撞著了鬼呢!」弟弟忍不住插嘴。
  「還有更好笑的,她每天在垃圾桶撿塑膠袋,偷偷的藏在衣櫃抽屜裡,藏一大堆!」妹妹也說。
  我們你一言,我一語,環繞外婆的話題像說不完,說著說著,外婆醒了,她看見我,坐起身子說:「金台,你回來了!」
  「是呀,我剛到不久,把你吵醒了!」
  我坐到外婆身邊,摟著她瘦小的身體:「阿嬤,妳好嗎?很久沒見到好了!」
  「金台特別從臺北趕回來看妳,」媽媽大聲說。
  外婆聽像沒聽,只握緊我的手。
  突然她想起什麼,整個人彎下腰看地下,雙手一直指著說:「水溝太髒了,要掏乾淨。」便忙著穿鞋,然後眼睛四處找尋什麼,忘了我們的存在。
  「外婆就是這樣,老人痴呆,沒辦法,只有現在的記憶,過一下就忘了。」
  似乎爸媽弟妹已經習以為常,任外婆經營她自己的世界,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能這樣平平靜靜的生活在自己夢想裡,只要不出差錯就行。
  「媽!人老都會一樣嗎?現在是阿嬤,下回是妳,再下一個輪到我,我們都跑不掉!」我笑著對媽媽說。
  「真得了老人痴呆也不錯啦!妳外婆什麼都不記得,也沒什麼煩惱!」爸爸一旁調侃。
  媽媽眼睛一直沒離開外婆,雖然聽我們父子說話,常在看到外婆有奇怪動作時,問她:「你要做什麼?」外常的回答是:「沒什麼!」然後自顧自的,呆坐在那裡,像一座石膏雕像。
  我終於知道媽媽變瘦的原因,外婆一下子成了三歲小孩,她必須寸步不離的跟在身邊。
  「是呀!每個人老了都躲不過!」媽媽轉過來回答我剛才的話,對爸爸的調侃,她笑著說:「老頭子,你脾氣別那麼壞,當心有一天你得了老痴呆症,我不替你洗屁股,讓你臭死,渾身難受!」
  媽媽故意說,因為有一天他們去看一位老鄰居中風躺在醫院,護士替他擦身體、洗屁股,爸爸當天回來十分感慨:人一老,沒有用了,到頭來屁股都要別人擦,不如死了算了。
  我偶爾注視外婆,她有時聽我們談話,好像聽得懂,有時卻一下子顧別的,灰白的頭髮已沒有光澤,頭顱很小,被一層皮包著。
  我是長孫,小時候外婆一手抱大,這次回家,見外婆始終認得我,弟妹說不出的羨慕,這次外婆病得最嚴重,風燭殘年,能有記憶都是珍貴的。
  日前外婆住在小舅舅家,外婆再嫁,小舅舅是她和後夫唯一的兒子,照理小舅舅要撫養她。由於小舅舅、小舅媽都在上班,一大早孫子們也上學了,空蕩蕩的家裡只有她一個人,早餐的牛奶麵包吃不慣,在吃不好又寂寞的情況下,一生病便十分嚴重。
  大學時代,外婆一度被媽媽請來家住,我們眷村的宿舍有個小院子,外婆每天早上吟完羅馬拼音的聖經,一個人坐在陽光射進的院子裡,替她的小孫子織毛衣,一針一線,戴著老花眼鏡。
  朋友老王看過此景,他形容外婆:「一針一線織進了天堂」,沒想到,罹患了老人痴呆症,失去了記憶,她不再能看羅馬字的聖經,那是她六十歲時學會的,她也不再記得上帝,小孫子的毛衣也不再織了。
  她回到無爭的世界,像捲起袖管擔水的少女時代。
  她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難得回來,因為只請一天假,吃完飯得立刻趕回臺北,行程十分匆忙。
  照例在餐桌上,爸媽弟妹和我,互相乾盡一杯陳年高梁,家裡多年的傳統,一家團聚,媽媽一定備上一杯金門高梁,每人一杯,她十八歲時嫁給爸爸,十九歲生下了我,那時候爸爸在金門,她在臺灣,我出生的時候只有外婆在身邊,她為我取小名「金台」,紀念那一段離別,妻子生產丈夫不在的日子。
  從此,「金門高梁」因為我的出生,對媽媽有格外不同的紀念,以後家人團聚,一小杯高梁酒一飲而盡,成了一家團聚的紀念。
  飯後離去,媽媽又為我準備一包在車上吃的東西,弟弟準備開車送我,臨上車前,我突然想去擁抱一下外婆,外婆似乎知道我要走了,也趨前送我,我學媽媽的語氣,在她耳邊說:「阿嬤,下次再回來看妳。」「祝妳身體早點好起來!」
  正要走時,我發現外婆偷偷塞給我一樣東西,黏黏熱熱的,低頭一看是一顆快溶化的巧克力糖,原來她剛才一直掏口袋,是為了送顆糖給我。
  媽媽看到外婆給我的糖菓,「難怪,糖菓盒裡的巧克力糖一下子不見了,被阿嬤藏起來了,我還奇怪呢!」
  忍不住一陣溫暖,我握巧克力的手更緊了,上了弟弟待發的汽車,一一和爸媽妹妹再見,當我向外婆搖手:「阿嬤再見」,她沒有看我,又不知在找什麼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