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14 17:27:16孔維勤

邂逅



一開始我就知道,她是個像蛇一樣的女人。
亞男拉上牛仔褲的拉鍊,毫不考慮的丟下兩張千元大鈔。心裏暗暗的說:女人永遠是蛇,你會永遠沉迷在她的曲線裏,但蛇的毒牙是纏綿的代價,仍然值得當心,縱然花了錢也不保險。
「走吧!」
點根煙,看女人從捲曲的床單上滑出來,撿著胸罩內衣一件件的扣在身上,每一個輕盈的動作,都有令他說不出的喜歡,如同看一件藝術品,每次都不厭。
仍然不說一句說,煙藍藍的上昇,使他和女人之間有一道神秘的帷幕,煙霧看安靜的女人,直到赤裸的軀體讓柔和的絲綢遮住,女人繫上黑色寬闊的腰帶,整了整衣襟,對著鏡子拂拂頭髮,職業的女人就是比一般女人瀟灑,一切恢復原狀,把錢放進皮包,冷淡安靜的跟著亞男走出旅舍房間。
「再見」,故事就結束了,至少暫時結束了。



亞男和女人進行職業的交易,每次都乾淨俐落。
第一次是朋友介紹的。在咖啡屋的一角,他發現了他的「商品」。女人年紀不大,學生頭,神免少風塵味,臉部的線條很直,不像有些美容過的女人,拉過的皮死板板的貼在太誇張的鼻樑骨上。整個來說,女人不是環肥燕瘦的女人,個子有些嫌小,但身材還勻稱。老實說,她真正吸引亞男的,是她坐在一角抽煙的樣子,抽煙的女人很少有她那麼安靜的。
亞男毫不考慮的選擇了她,到櫃臺付了出場費,女人不久跟他去了旅舍。
職業的冷漠和識途老馬湊在一起,亞男和女人在旅舍的床上。褪下衣裙略嫌遲疑的她,讓亞男一句話:「妳的乃罩也不是什麼名牌的,有什麼好拖的。」她很清楚知道亞男不是生手,一句雙關的話,若不是老手說不出來。於是,一些職業上應付登徒子的手法就不必。男人有時要賣關子,編些可憐的故事吊胃口,但亞男不是那一類的人,他太清楚女人,他只喜歡女人寬衣解帶的動作,每一個動作都吸引他。他不喜歡女人說話,在床上,他從來不喜歡說話的女人。
不知道為什麼,女人的臉孔揉和著叛逆和溫柔,尤其女人也絕不喜說話。旅舍的小套房是獨立的世界,男人和女人相遇,在原始的肉體上互相觸摸,指端的感覺,使一切的言語都成多餘,言語永遠是屬於過去的東西。風塵滾過的女人比一般人真實,但她們口說的過去永遠比一般人虛偽,何必讓她們編織謊言,去填滿空虛的時間?一男一女交織在床上,捲曲的糾纏是唯一的真實,互相的需要與給予,才是人世的善意,這些就足夠了。當然,亞男知道,風塵女子永遠不讓人吻她的嘴唇,那是她們唯一的尊嚴。亞男從來不想去吻女人,就如不想和女人說話一樣。但是,亞男第一次碰女人的嘴唇卻是女人主動的,那一次,女人像蛇一樣的滑進他的靈魂。



女人該有個名字,但好久不習慣用了。爸爸給的名字在十七歲的酒後被陌生的男人糟蹋,現在連那個男人的樣子都不記得了,從那以後,爸爸給的名字成了夢魘。
跟過一些男人,都跟不久。從南臺灣跑到臺北,花花世界裏可以忘掉自己的名字。男人從來不真的要知道女人的名字,他們只喜歡女人的身體,所以就叫女人吧,女人可比任何名字真實。
女人注定了悲劇,如果悲劇還有什麼可說的話,一定是詩人的事,但不是女人自己的。
女人的姿色使她在臺北生存並不困難,就像蓮花落,雖然可憐,但到處能夠活下去。每個人的表面遠比內在來的單純,社會也是一樣。報紙上的求才廣告,只是很單調的,反而它背後的社會,使女人有無限的工作機會。何況風塵世界的男人不一定比西裝革履的男人更壞,牛鬼蛇神若是不小心碰到了,心黑手辣的究竟少,多少有些義氣。因為淪落的男人只要碰到溫柔的女人,互相需要也是互相安慰,若不做絕了,黑道殺手的眼淚常更令人心痛。不過,女人常換工作地點,她不喜歡經常在一個固定的地方。雖然工作的環境,一直是各取所需,但在一個地方待久了,煩惱的事就多。
男人犯賤,總是有多餘的愛情可以施拾給女人,一旦職業的善意被誤會了,男性的霸道馬上顯露無遺,不容女人反抗。他們只要覺得愛上女人,常一廂情願的以為女人只屬於他一個人,不容任何人梁指。但男人永遠沒有耐心愛,他們為了愛情,會逞英雄的什麼可怕事都做出來,女人只是完成他們可憐的自尊的工具。這麼多年來,男人圈子看多了,年輕時被男人追求時的虛榮早已不在,男人的情愛是很廉價的,追求的時候百般討好,一旦被拒絕,翻臉時的可怕,看多了,同樣的一張臉,兩樣不同的人性。女人沒有幻想。年事越長,「情」字越忌諱,不但自己不動情,也不能讓男人動情。愛情的火焰一燒開來,惹火上身,每個人都在不同的方向跌倒,一絲倖仔的機會都沒有。
當然,女人也曾經瘋狂的愛過男人。一個藝術天才。蓬鬆的亂髮,剛離婚,唯一的女兒法院判定歸前妻撫養,一度想自殺,然後在風塵中麻痺自己。女人為藝術家很迷失了一陣子,毫無代價的同居,她安慰她,最後她離開他。藝術家的多情是天性,他的失敗和悲劇不可避免,男人太多情顯得沒有力量,逢場作戲在萍水相逢的真摯裏,女人突然的觸動心中深處,但生活在一起便不對。女人決定離開,當著藝術家的眼淚。以後他在每一處她可能落腳的地方找她,最後一次在承德路的按摩院,藝術家酒醉的被保鏢痛打了一頓,偉士牌的機車坐墊也被鋒利的小刀劃成一片片。從此,藝術家的多情殞落了,女人擺脫了他。
像落葉一樣飄呀飄的,女人撰擇了「琴」這家位在天主教堂旁邊巷子的咖啡廳。女人不信教,只喜歡看教堂,特別是透過咖啡廳的玻璃看出去,藍色天空上伸出去的十字架。
這家咖啡廳如同她歇腳的小港灣,她喜歡這裏的氣氛,當然要主要的是這家咖啡廳的主人很和善,抽成很合理,尋歡的客人大多是中上程度的公司職員,工作起來沒什麼不順心。
也許另一種感覺是好奇。白領階級的包裝,使男人的本性有一些身體以外的文雅。自己和不同的客人上床,他們不那麼粗魯直接,或許有一點羞澀、禮節,襯托了男歡女愛不一樣的情調。



倒是亞男對女人是個「意外」。
第一次女人把擱在窗外十字架的視線拉下來,敏感的發現有個男人盯著她,她回敬了一樣的凝視,看見一雙冷峻的眼睛。然後,男人帶肔出場,男人凝視她的身體,凝視她每一個動作,讓她覺得自己像標本似的,有一點害羞。
男人看女人,那麼冷漠得出奇,那麼不熟悉。過去所有的男人看自己都像餓鬼,但亞男不是;他像雕刻家欣賞一尊雕像,一點感情都不帶,眼神有一些嘲弄、一些和平與無限的冷靜,融融洽洽的揉合在一起,使自己感覺著它是一種叫做「命運」的東西。
於是,一點點的害羞都不在了。
命運不會拒絕人,人也不會拒絕命運,它總是和平的維繫女人薄薄的自尊。
她成為亞男在琴咖啡裏固定也唯一要的女人。
亞男每次來都在星期三的下午後,一個月一兩次。女人總是在星期三把自己稍稍打扮,好像等待情人的約會。雖然這一切還是讓金錢維繫著,也雖然拿亞男的錢,卻不覺得自己是賣春的女人。好像做太太的收起先生給的買菜錢,一切自然的沒有任何不快。
他們像命運牽繫的兩人,短暫相遇的魚水之歡,她的靈魂滿意男人堅實的身體,她亦擺弄呻吟著拋出隱藏在肉體下的春天。女人知道,亞男很滿意她,像所有男人一樣,滿意他們自己讓女人滿意。不過,經過太多男人,只有這一次是真的。
也許奇妙的是,他們的故事沒有更多可說。亞男和女人都不說話,反而不說話成了更耐尋味的肌膚之親。女人原始女性要的那種「感覺」在亞男身上復活,一切那麼陌生又那麼永遠。
女人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女人,對亞男,她第一次獻出了她的初吻。
風塵女子的初吻,比鑽戒珍貴。真正的吻傳遞了心中最深的訊息,絲毫不要代價,它屬於心靈而不屬於肉體。女人那麼情不自禁,瘋狂的在亞男的唇上舌尖吸吮,太久的寂寞與自尊一下子蕩漾開來,靈魂終於忘我的和另一個靈魂相遇相知。一句話都不必說,也說不出來。
風塵中沒有愛,只有珍惜。
女人覺得自己幸福。她原是一條蛇,她的靈魂經過她的軀體找到一個可以纏繞的男人。每次亞男默默的看她,女人每一個動作,都吸引他認真的凝視。亞男不愛她講話,講話也和拂弄髮鬢一樣,一兩下、一兩句,把該說的說了,留下最美麗的形式,在亞男的心板上刻畫。女人永遠吸引男人,亞男心中的女人,是一條充滿魅力的蛇,陰冷,但永遠不會令他厭惡。蛇有著天地間最美麗的曲線,讓亞男又怕又愛。



生活要尋找意外,愛情永遠是個意外。
亞男和女人,相遇在言語的另一端,彷彿是伊甸園,女人來自男人的肋骨,他知道男人的心事,不管男人的思想,男人肋骨以下的滿足,女人總是滿足了亞男。
亞男已經沒有狂熱,頭腦的虛幻已經成為定局。肋朋以下的世界因為女人無言的悸動著,他經歷著一次又一次的等待和接納。過去,他找女人是為了發洩儲滿的精子,女人也一樣守候等待。現在,身體的平凡仍然繼續,亞男永遠出了旅舍和女人分手,女人還是他發洩慾望的對象。但不知怎的,亞男覺不對了。肉體的渴望在面對女人時已經越來越不重要。他強烈想的,肉慾變成藉口,只是再看女人一眼的藉口。女人的嘴唇,攪弄的舌尖,像蛇一樣的身體,女人無怨的眼睛,亞男發現,他的夢裏有了女人的影子。他夢到有一次去琴咖啡女人不見了,咖啡廳裏每一樣東西都告訴他女人不在了。空虛一下子豐富的從四面八方襲來,鬼魘的伸向他,他想逃跑,手腳卻不聽使喚,釘住了。驚悸中醒來,滿頭是汗。難道他愛上了女人,女人有了生命中的一席之地?亞男拒絕這種想法。風花雪月,逢場作戲,她只是自己不討厭的女人,愛情是不可能的。男人的愛情永遠不會意外,愛情的遊戲永遠老套,和謊言一樣不可靠,亞男告訴自己,愛情是個與意外絕緣的東西。
但是,又一次的,亞男不住的選擇今天,同樣星期三的午後習慣的找女人。從旅舍走出來,亞男和女人分手,他點了一根煙,有些迷惘:最後一次,不能再找她了,換一個女人吧。
一下子覺得理由不夠充分,他害怕,「快走進去了」。自從女人吻了他以後,他預期有些異樣,若當時換人就好,只是忍不住想讓故事發展下去,結果患得失的自己無情的出現了。
路真是回不了頭。亞男想掉頭不理,無目的走在路上,忍了住,回頭張望了女人去的方向。「真不能再找她了?」亞男痛楚的決定,喃喃的告訴自己。但他知道一定做不到,一開始就控制不住的要陷下去,亞男想自己真完蛋了,愛情遊戲又一次失敗了。
愛情總是到頭來會認真的。男人一動了真情,掩藏的自尊就留不住,要冷漠無情都不可能。堅硬的男人一下子變成小男孩依戀在母親的懷裏,男人的魅力短暫的在真情出現時消失。女人是男人的宿命,命運的神,永遠捉弄男人進入祂陷阱。亞男一向討厭說話的女人,但不說話的女人卻乘虛而人他不設防的城堡,到頭來,亞男知道,他又輸了。
「一定不要再找她!」亞男再一次告訴自己。但眼前浮現女人的身影,溫存的體香還在,輸了輸了,澈底輸了。明天的憂愁,明天再說吧!他媽的!幹!他頭仰向著天空,惡狠狠的吐了兩句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