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04 22:21:45孔維勤

遺書


  記憶中的你,曾經長髮披肩,也曾經削薄的像小男生,如今脫去凡塵的小師父,那天我聽到你出家後,電話中戲說要看你光頭的樣子,掛完電話,自己卻不自禁的哭出聲,淚眼模糊的知道你已遠了。
  不知什麼時候,你融進我的生命,你準確的參透我,讓我在你面前從不自卑,但落髮出家,自栽的女子,我仍不能接受你如此的把我放下,擱在你撫莫的手心以外,讓哭泣的我不干戒痕遮蓋你清亮的頭頂。
  你知道,為了你的出家,我嚎淘而哭,每次哭泣中醒來,不能釋懷的埋怨,不能不怪的心酸,像被拋棄的孩子,喊著你的名字,像撫著死去的親人。
  然然我開始恨和尚、恨廟、恨那些空門,恨所有的佛經,那一天,我把你留給我的金剛經撕得粉碎,直到它們燒成灰燼的時候,突然,空空的,愛與不愛,是與不是,都不再重要。
  為了我個人凡塵的追逐,為了忘掉你,也為了懂你,懂你什麼從凡界離開,我蹤身跳下紅塵,你知道,我當了記者,每天在爭名奪利的世界拚命,我要把你丟掉的世界要回來,為了堅持名利不壞,為了堅持人性不死,為了證明寺廟不是人惟一的棲身處,我以自瀆的冒寵成為新聞界的好漢,倔強無情的大筆一揮,寫盡政治的醜聞,但在得罪了有的人以後,我只有辭職的放下筆,然後再度哭著想你。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有了自殺的念頭。
  也許我不是好情人,也不是好記者,我在扮演著自慚形穢的角色,早就知道一切都是空走一趟,我仍努力的要抓住那一點虛偽,像強忍著胃痛,裝著一付不在乎的樣子。
  離開記者生涯,你知道,晝夜顛倒的生活使我突然不習慣白天空蕩蕩的日子,每天,我守在書桌前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攤開的稿子,每一步都是陷阱,你我塵緣已盡,我卻突然會在整齊四方的格子裏,像佛龕一樣看見你端坐在裏面,心裏的我,忍不住想化身在你像前膜拜,可是,一清醒,蒼白的紙,使我忍不住又覺得它們空虛,我走不進去。
  對了,有一次朋友傳來你的訊息,那天我剛想要自殺,我把刮鬍子的刀片都準備好了,我把鬍子刮乾淨,把你的出家前照片用香案供著,打算在你面前殉情,你知道,沒有你以後,我的生命已經沒有很大的意義,我能忍受你被汽車撞死,我能承受你不愛我,但是你的出家對我是太大的羞辱,我的愚笨,我不能懂你,我貪愛凡塵,我性喜女色,這些我都承認,但我不能承認你因為我而出,我沒有你要的尊貴,我憎恨貪婪,我想像你在寺廟中為我祈願,用大悲呪替我超生,懺贖罪障,你知道,我情願墮入輪迴之苦,我不能接受你披著一層袈娑,背負著慈悲的對我的憐憫,那天,正當我準備在手腕割下第一刀時,突然門鈴響了,我祇好起身開門,我訕訕的迎接了我們都認識這位朋友,她清癯的臉上仍滿對我的信任,她告訴我她為男朋友墮胎的故事,說的很幽怨,我聽的覺得自己突然不想死了,她看到我用香案供著你的照片,看我有些閃避的眼神,她告訴我你出家前仍想見我最後一面,可是我永遠脫線的像風箏一樣飄忽不定,你在無緣的感覺裏,把一尊剪紙的彌勒佛和一患念珠與齊浮的「故事」留給我,她說你埋怨我沒去看你,一次也沒有,這時我情不自禁的又哭了起來,我淚眼告訴她我天天想你,在生命中,沒有一個人那麼深的走進我生命中,可是突然你不要我了,你知道,那時候,我好可笑的一直數落你的不是,也一直為我不是無情辯護,但到後來,我說我會去看你,她走時仍盯著我看,怕我會做出傻事,可能她已警覺的知道我的不正常和一點自殺的企圖。
  我自殺的念頭沒有因此消失,每天我開始想一種新的死法,我甚至用我的哲學告訴我,自殺不是悲劇,是生命喜刻的誕生,為體驗自殺的美學,我翻徧了日本作家三島尤紀夫的小說,我幻想我有一身雄偉的肌肉,塊狀的腹肌上插上一把鋒利的刺刀,然後,我可以像陌生人一樣,看血液安靜流出,凍結在刀鋒邊緣,我看著自己死去,然後趁著熱血未乾,我用鮮血寫下遺言,送給「寂仁法師」,我最親愛的女子,為我男性的自尊,抗議你對我的拋棄,你知道,我也想過以燃燒金閣寺的手法,把你出家的廟宇燒燬,為了要你知道,我對你的愛和熊熊烈火一樣,可以把一切毀滅成空。
  事實上,我已經被你毀了,你出家的時候,我最先是覺得少了一樣負擔,我不能忍受你對我太好,太接納我,對我,任何你的好意,卻像含怨的棄婦一樣,使我承受不起,你知道,我真的以為少了你,我的日子不會改變,但我錯了,你的靈魂早已經吞噬了我,使我除你之外,已經無處容身。你知道,我和一般卑劣的男子一樣,看見女人我不能避免的以性慾為目的,但在你出家以後,我突然下能再去忍受女人,我忍不住要拿你來相比,但太快的你聖潔的形貌使我失去所有的性慾,於是她們對我祇是血肉的骷髏,一點吸引不了我,你知道,從你出家後,我已經絕慾多年,連當記者時候在酒家裏我卻坐懷不亂,因為曾經愛過你的事實,使我驚訝的發現,我對別的女人已經失去能力,雖然我試著讓自己再振雄風,但一想到你,你從出家以袈裟,我知道無慾對我是魔咒的命運,我恨你剝奪我男性的尊嚴,使我再也抬不起頭。
  你知道,我去你的日子,我變得偏激不群,對你離我而去的事實,我飲恨在心,每次我一醉酒,便病狂的呼喚你的名字,你知道,我甚至去鄉下找牽魂的老婦招魂,在漆黑的斗室,我心裏懷念你的名字,我告訴別人你是我死去的親人,我的認真執著並沒有真的招來你的靈魂,但念你的時候,確實給我帶來平靜,彷彿你的靈魂真的與我相伴,我記得,那一夜我夢到你與我相擁,但在你離去埘我著急的醒來,發現什麼都沒有,我忍不住的又痛哭的拿頭撞牆,懺悔我的不是,沒能留得住你。
  你知道,夢醒以後我開始酗酒,酒精充滿我大胸口時候我才忘記心痛,我喜歡酒醉後喃喃說話,每一句話都很真,而且可以絕對不負責任,我怕負責任,可是我不願意說假話,除了酒醉,我無路可走,你知道,愛恨交錯已經把我毀了,分裂的心成了我宿醉的頭痛,那是生命最悲慘的經驗,我每一天醒來,因為痛苦而不想你,使你在我的世界裏消失好一陣子。
  斗室中,我很任性,屋裏沒有一項完整的東西,當我爛醉如泥的時候,一切零亂反而充滿美麗的組合,每一種可能都很簡單,不必費盡心思,有時我會拿照相機拍下它們,但發抖的手,每次總在事後發現忘了裝上底片,但是我不後悔。
  你仍如影隨形的糾纏我,夢中還是有你溫柔的纏繞,有時甚至我那樣下決心和你斷絕,但溫柔的你卻又使我狠不下心去,你是我的妻子呀,曾經第一次吻你的時候,我指著天上比翼的兩顆明亮的牛郎織女星,說我們永遠可以和它們不一樣,在我們彼此思念的時候,抬頭看它們,便知道另一個人在心中懷念,可以永不分離。所以每次睜眼我踉蹌的步出房間,看滿天星斗,我把你當成天上的星宿,但牛郎織女遠隔著星河,我才發現一語成懺,我選錯了星星,似乎你的出家,早已註定,我參不透上帝的奧妙,,我被上帝的無情愚弄。
  你知道,一次一次找不到你,一次一次忘了你又想你,但我終究沒有勇氣去死,即使我一再試著用酒精麻痺我的神經,但對死亡我終究太過清醒,每次我差不多無法支持的時候關掉瓦斯爐,我害怕死去,我再次的承認挫折,為自己的不敢愛不敢恨看不起自己,你知道,你有勇氣出家,我羨慕你的勇氣,我的理智已經判定我的生命毫無意義,但我仍貪戀活生生的一切,也許真正希冀的是保留想你的權利,怕死了,大腦停止了擺動,我想你的感覺也會煙消雲散。
  你知道,有一次,我又再做一次對不起你的事,我燒毀了所有你寄給我的信,包括那天陪你從醫院墮胎回來,你在極度痛苦中以「痛失小駒」寄給我的情書,淚痕斑斑的信紙,你是邊哭邊寫的,紀念你已經失去的生命,那年屬馬,我知道在我與他相差兩個輪迴的年紀,任何人都相信我們結婚生子順理成章,但我執意不肯,堅持你必須把孩子拿掉,我的無後哲學,造孽主義,我寧願一個人死去,不希望有任何生命的牽掛,因為我自己是那麼多餘,我沒有能力去愛,更沒有能力蘊育生命。
  也許我低估了你,但你的順從使我生氣,我雖然表情那麼堅持,心底卻軟弱的求你自己做主,讓一切變成事實,我仍會盡量接受,但你終於為了愛我而聽我的,使我扼殺了你的孩子,我的觀念,能擺脫不掉的虛無感,終於使我們的愛情也空虛起來,你哭泣的寫信給我,我沒有任何回音,我怕我說出言不由衷的話,使你再受傷害,於是在絕望中,我開始逃避,我怕自己在你面前劊子手,終於你不再找我,放我自由,等到再有你的消息時,我的愛情變成廟裏的一柱冷香,我那天再看到你寄給我「痛失小駒」的信,我悔恨的它揉成一團,撕成一片片,像撕爛我自己,結果第二天醒來,發現撕後的信紙,連你的淚,卻化成灰燼,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燒了它們,也許無意識的做了,我強迫記憶中空白,怕增加聯想,使我更加自慚形穢。
  但是,連我們唯一共有的回憶也被毀滅,你知道,我的生命真是再也沒有意義了,我喜歡過去與你一起的日子,雖然我笑你多情,總是有甜蜜的感覺,你一走,我眼裏耳根聞著的體香卻空蕩蕩的,我成了孤單的遊魂,不堪的在我一再後悔沒能把你留住,你是我心悸的傷痕,雖然許多人已稱我是酒鬼了,經年不刮的鬍子也長的時常打結,我沒有心情梳理,對我,心愛的人遁入空門,我為你蒼茫茫的身世叫屈,它諷刺了我的無情無義,在你最需要的時候不在你身邊,比路人還不如。
  可是,我做不到的是我的天性,那種甘願粉身碎骨與遊走江湖的男人,一絲不能被女人眷養,我知道當你斬斷情緣的時候,已經覺得世界不再值得留戀,縱使你一度疼愛的我,也瞬間變成你的寂寞,你知道,為了想要彌補對你的虧欠,幾次我打開瓦斯爐想要自殺,聽到嘶嘶溢出的瓦斯氣味,我突然喜歡聞那種氣味,懷著恐懼而期待的心理夢裏想你。
  這一次,我真的決定要死了,為對不起你贖罪,也為你未誕生的兒子,到十八層地獄去盡一分父親的責任。我認真的對自己執行死刑,為當年要你墮胎的相同理由,生命是悲刻,我不讓悲劇發生,如今一切應驗在我三十六歲的生命上,除了一死,我別無選擇。對一個造孽太深的人,我只有誠實的說到做到,判我自己死刑,然後勇敢去死,我總算有機會自己獨立的完成一件事情。這次,我不會再背叛你,死去的人沒有背叛的權利,我相信,這次我找到更重要的哲學觀點,我不是自殺,只是死刑犯臨終前的一杯水酒,弔念我對你永遠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