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9-28 05:54:18丘腦人

After Cloud Gate Dance 2004

2004雲門舞集公演「陳映真‧風景」。一位是台灣最重量級的作家,一位是台灣已進入國際的現代舞大師,一個是文字,一個是舞,要如何用「小說的意象去尋找舞蹈的形式」,反之如何用「用舞的姿態去詮釋文學的意義」。

這次公演實際上包括了兩支舞,伍國柱的「在高處」(On The Heights)、和林懷民的「陳映真‧風景」(The Road To The Mountain)。一位早已經是大師,一位正在國際舞台上嶄露頭角,然而他們所要詮釋的、和陳映真的小說又是如此契合,是的,一切都關於生命與生命的意義。

以一種孟克式「吶喊」的姿態,背景是英國作曲家尼曼(Michael Nyman)「尋羊」的配樂,舞者驚慌且看似凌亂的接次奔跑登台,不正彷彿是一群走失的羊、一群正被餓狼追趕而受驚的羊,人類也是,始終我們被巨大的疏離和陌生包圍,始終我們快速的奔逃,始終我們盲目而且忙亂的生活在這個冰冷的世界,我們用身體最靠近彼此但實際卻相隔無窮遠的姿態,和我們所定義的陌生人、陌生狗、進而家人、朋友、寵物相處。舞蹈中充滿了反方向的奔跑,是一座巨大的城市縮影,我們都極度安靜屏氣凝神地注視著,他們短暫的擁抱,隨即又隨著節奏被強迫分離,他們必須不斷的前進,如同威茲(Tom Waits)的「俄羅斯舞」,一股狂暴且焦躁的氣氛,推動著舞蹈的進行,而被輾過的正是我們,於是開始胸悶,偶而會有心悸。突兀的一切秩序和旋轉都慢了下來,一支獨舞和一束從左上斜向右下的光,巴哈(Johan Sebastian Bach)「耶穌是眾人仰望的喜樂」,舞者運用著極對比的舞姿,在懺悔和尋求慰藉中掙扎,深刻的把生命的反差表現出來。不過正在等待的昇華,再度被吵雜而不穩定的音樂和奔跑打斷,舞蹈從最開始近乎反覆的再來一遍,而可以預測的又再度進入昇華救贖中,仍然是獨舞,不一樣的是燈光和舞蹈,光正正的從上而下落下,彷彿神蹟一般,舞者幾乎靜止和極細微的手勢,逐漸昇騰。舞的最末彷彿一場彌撒,眾人點著燭火,我不清楚就竟是誕生的耶誕彌撒,還是死亡的安魂彌撒,或是重生的復活彌撒。在介紹中引用了聖經中的一段話「When God create the world, he said " Let there belight," and there was light」,神創造光的同時,不也就創造出了暗嗎?而舞題「在高處」也別有意涵,舊約創世紀第11章「他們說: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而神看到,把塔擊倒,把人用不同的語言、不同的口音而分離,從此人類必須漂泊,必須孤獨,必須恐懼;而詩篇第91篇
:「神說:因為他專心愛我,我就要搭救他;因為他知道我的名,我要把他安置在高處。」伍國柱對自己的這支舞也做出了以下的提示:「夜半失眠,無法入睡。起身,面對自己,千頭萬緒,那情緒裡是孤單、憤怒、自省以及之後的沉澱。 孤單,於是莫名地感覺想被愛。憤怒,於是心敞開了與上天對談。自省,於是開始自我對話。 」

「陳映真‧風景」是一支特殊的舞,彷彿是陳映真代表作的回顧,但是更是陳映真靈魂與思想的詮釋。整支舞是如此編排:山路 迳 將軍族 迳 間奏 迳 山路 迳 兀自照耀著的太陽 迳 將軍族 迳 終曲,而在音樂上大量的採用德布西的鋼琴作品。舞是如此開始;瞬間全部都暗了下來,黑壓壓的一片,在我們都還沒有回過神的同時,暴力而雜亂的噪音入耳,彷彿是電視看到一半突然天線壞了,「沙(殺)!沙(殺)!沙(殺)!沙(殺)!沙(殺)!沙(殺)!」,這是一個不屬於我們而屬於我們父親祖父的年代,無限的恐懼。「少女的蔡千惠拎著一隻小包袱,從桃鎮獨自坐一站火車,來到了鶯鎮。『一出了火車站,敢問路嗎?』......『有誰敢告訴你,家中有人被抓去槍斃的人的家,該怎麼走?』...」彷彿是推著巨石的薛西弗斯的蔡千惠,反覆的推著煤車,彷彿要用盡一切生命的、精神的、肌肉的力量。將軍族中的舞是奇異而可悲的,最終三角臉和瘦丫頭的雙人舞可以說是這次公演最深刻的一支舞了,把生命的可笑性、歧異性和莊嚴性運用肢體和舞者的默契,適切的表現出來,營造出一種悲壯但不失幽默的舞蹈家與作家的對話。而整支舞的高潮又再度出現在和「在高處」相同的議題上,「救贖」與「昇華」,兀自照耀著的太陽,一篇透過少女小淳的死亡,喚醒沉溺於資產階級的生活、而枉顧庶民百姓痛苦的小鎮醫師的良知。當小淳的床被直立起,光從上打下,影子彷彿靈魂般脫離,少女舉起微弱的雙手,這景是令人動容的,背景是華格納歌劇羅恩格林前奏曲「天鵝」的動機,自然的一種靈魂乘著天鵝往天堂飛去的畫面就浮現在眼前,舞者把其中蘊含的生命力在管絃樂最澎湃的時候釋放。陳映真在聯合文學201期中被專訪提到:「......但總會繼續點燃這個烏托邦的火把,也算不上是什麼使命感,而是我只能如此的活著,如果火弄滅了,我怎麼辦呢?你也可以說我們這一代是受到詛咒的一代吧,就像薛西弗斯一樣。」陳映真把自己的靈魂借由他的小說人物投影出來,而林懷民受到這份執著的感動而舞出了這支舞,正如同舞題所述「The Road To The Mountain」,也許我們可以如此詮釋「The Road To The Heights」。

兩支舞都不算太長,在高處僅約四十分鐘,陳映真‧風景也只有約莫七十分鐘。也許你問我,在這短暫的兩小時不到的時間我看見了什麼,也許答案很老調牙,但是我仍必須回答「生命」。舞蹈本身而言就不啻是生命力與美的展現,而用舞蹈來詮釋這個高頭大馬、巨人形象的陳映真的文字,是相當有趣的。而相對於林懷民舞步中特有中國太極陰柔的美感,伍國柱的在高處可以說是熱力四射了,如果我們用男子來形容這兩支舞,「陳映真‧風景」應該是外柔內剛、不肯妥協、堅持真理的憂鬱小生;而「在高處」則是肌肉糾結、充滿陽剛之美、但不失細膩的猛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