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你是自欺欺人！」說話的是我最好的朋友，跟我同班七年，現在是精神科醫師。當我跟他敘述完我昨天一整天的經過之後，他百分百正經地說出這句話，原本他好像還想繼續說下去，就很快的被我打斷。

「不是！我很確定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存在的，那天晚上我確實抱著他入睡，睡前我們大吵一架，他說要離開我，我還打了他，但是他沒有哭。」氣氛瞬間冷漠下來，面積不是太大的咖啡廳顯得格外空曠，天花板的弔燈彷彿不停的搖晃，光影在我們的身上交錯，我再度陷入沉思，我還想向他敘述更多，證明一切都是事實、不是幻覺，不過始終我想不起來，欲言又止。

他的眼睛有點悲哀、但是又是那麼清澈，他是在我最痛苦時候陪我一起走過來的朋友。記得那時大三，我剛失戀，一段我過度執著的愛情，幾乎整天我把自己壓抑在一股逼近絕望與死亡的陰影中，我試圖自殺，想用鮮血換取對於曾經存在的真實感。整天我在校園裡亂竄，像極一台斷了煞車線的單車在無止盡的下坡奔跑，唯一可以預測的是，終將摔毀，而且是極度破碎的。

那天晚上，他發現我昏倒在通往操場的階梯旁，我已經忘記幾天沒有進食，只記得我一圈又一圈地在校園裡狂奔，巨大的疲倦和體力上過度的消耗並不足以掩飾內心瀕臨崩潰的危機，我以為如此可以讓我累到無法思考，不過一切都是妄想，反覆再反覆的疏離感和情人冷寂的雙瞳，在腦中不斷脹大，彷彿吞噬整個大腦能思考的區塊，不斷地滲透，從神經、血液、到肌肉，漸漸地感覺到我在僵硬，體溫逐漸下降。

「你在妄想。」他怪異的聲調打破原本屬於咖啡店寧靜的平衡。他赤裸裸地看著我，彷彿我是一層透明的紙，所有怪異亂神的光影都投映在我呆滯、略顯蒼白的面孔。

「你從那次失戀，就再沒談過戀愛了，哪來莫名其妙的戀人，除非一夜情。」

「不是一夜情。」我斬釘截鐵的說。

咖啡廳又再度回歸到原本的冷漠，他低著頭攪拌著剛送來的熱卡布奇諾。我焦躁地翻著過期的雜誌，隨意瀏覽可笑的八卦新聞，我不敢看著他的眼睛，那是一種被揭露、撥離的感覺，他過度透明的視線，讓我無法喘息，我懼怕著他所說出的每一句話，那是企圖否定一切關於我的、屬於我的曾經。

「下午沒有門診？」

「沒。今天特別安排給你，我最最最好的同學。」他用著誇張的語氣對我說，我猜想他大概又要發表我在幻想的高論調了，雖然他是精神科醫師，不過我知道這次他穩錯，我沒有妄想，一切都是真實的，一切都發生過。

「你知道那時看到你昏倒在階梯上，我被嚇到了。雖然你很少去上課，不過班上有你這號人物我是知道的。那之前正好讀過你的詩，雖然不懂，但是滿喜歡那氣氛的。我沒想到會在那種狀況下認識你，你總是獨來獨往，只有考試見的到人，其他時間彷若枯葉般，不知道會掉落在那兒。那時，我觀察你很久了，你幾乎不像個醫學生，頂多說是個因為錯誤而來讀醫學系的詩人、或是那類的，你知道我的意思。」這是幾年來，他第一次對我們當時的偶遇作出描述，我很驚訝，但是更迷惑，他究竟現在跟我說這些做什麼，敘舊嗎？我們幾乎每個禮拜見面一次，敘什麼舊阿。

「那時我攙扶著你下山，你全身不停顫抖，我不敢相信你是我的同學，根本和那些難民營逃出來的囚犯沒什麼兩樣，兩眼空洞無神，不停的嘔吐，嘴巴還不斷的喃喃自語。我不知道你究竟發生什麼事，但是我完全能感受到從你身上席捲而來的絕望，彷彿你在求救，但是沒有人能理解，你被困在無窮的黑暗中。說真的，那時候我幾乎以為我是扛著一付軀殼下山，在你身上完全感受不到有靈魂的存在。」

「那時我的確很慘，他跟我分手，我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活下去。就好像支撐身體的骨頭，突然全部被抽離，你只能如一團腐敗的爛肉癱在那兒，苟活著。」

「你跟我說這些尬麻？大醫師。都陳年往事了。」

「其實你一直沒有醒來，從那時候開始，從我攙扶你下山到現在，你一直都封閉在你所創造的世界中，你以為你不斷戀愛，但是都是騙局，你知道嗎？那是你的幻想、妄想。你十幾年來都一直沉陷在你自欺欺人的謊言中，根本沒有人愛你，你也根本無法再愛人。」

「你胡說！」我狂怒的大吼。憤怒地拍著桌子，震翻了還沒喝完的熱卡布奇諾，滿地的咖啡，雖然略帶香氣，但更突顯了我的驚慌失措。

「你胡說！你胡說！你胡說！你給我消失，我不要見到你。」我像發了瘋似的亂吼。

一切都靜止了。打翻的咖啡還在半空中，沒有灑了滿地。你的微笑逐漸透明，逐漸透明，到最後隨著咖啡店漸慢的爵士樂你消失了，是我逼你離開的，不，是你逼我的。

「砰！」是瓷杯碎裂的聲音。

「先生！先生！你還好吧。」服務生帶著疑惑的眼神看著我。

「他走了。被我趕走的。」我沮喪的說。

「誰走了？先生，你在作夢嗎？今天下午一直都只有你一個客人阿。」

我訕訕地笑了。

「不好意思，這些杯子被我不小心打破了，多少錢都算在賬上，可以嗎？」

「還有，再給我杯熱卡布奇諾，我還要想點事情。真是麻煩你了。」

咖啡店又恢復原本的寧靜，我望著窗外，想著他對我說的。

真的是幻想嗎？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