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16 14:29:22令狐衝

第807篇 : 龍應台<在“仰德大道”上>...

↑圖說﹕仰德大道登山LOGO...

※ 來源︰2007.04.14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頭髮沒吹乾,我就離開溫泉上路了。車窗打開,陽明山的風帶著樹的清香。

陽明山,原名草山,蔣介石以王陽明的名字取代,同時把這條主要的山道命名為「仰德大道」。我,原來一直在「仰德大道」上成長。
↑圖說﹕仰德大道底的冷水坑菁山吊橋...



懶懶的星期天下午,摯友YP來電話,說“沒什麼事情只是問候一下”,但是三句話以後她那頭就開始嘆氣,沉重地說,“台灣這樣下去怎麼辦?”
  
身為一個極有影響力的媒體龍頭,她知道太多社會的問題;YP的電話,永遠是沉重的,所以我平淡地說,“又怎麼了?”
  
她開始舉例說明最新的台灣“沉淪”的種種實證︰媒體依附政府、政府收買媒體、政治人物囂張、知識分子無力、年輕人膚淺而狹隘、高等教育短視而功利、金融制度向富人傾斜、鎖國政策使台灣經濟邊緣化……
  
“你看大陸的進步多快,”她憂心忡忡地說,“十年前我們完全瞧不起他們的任何報紙或雜誌,你看看他們現在的平面媒體,比台灣的有深度,更有視野;文化版的文章動輒上萬字。他們的大學生,比我們的大學生有國際知識,比我們的大學生拼命。他們的政策,比我們的更有魄力和延續性——我們的政客不知道在干什麼。”
  
談完她的最新憂慮,接著嚴肅地問,“你覺得,我們可以做什麼?”
  
她口中的“我們”,指的真的是她YP和我龍應台。
  
我說,“來陽明山泡溫泉。現在就去好不好?”
  
YP愣了一下,說,“我不要。”然後繼續︰“你知道過去七年內多少外商離開了台灣嗎?”
  
我說,“帶妳去洗溫泉好不好?”
  
她知道我在鬧她,有點哭笑不得地說,“你干嗎啊?我跟你說正經的……”
  
“親愛的YP,”我于是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說,“一個社會的上升還是沉淪,是有它的‘共業’的。你和我,都一直在做我們能做的,而且已經持續做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不是嗎?”
  
她不響了好一會兒,然後重重地嘆了口氣。我說,“我們也只能盡心、盡力而已,大的歷史命運不在我們的掌握之內,不是嗎?”
  
她很不甘心地說︰“是啊,是有‘共業’,只是——我還是覺得我們該做點更有效、更積極的事……否則台灣要完蛋了。”
  
是個懶懶的星期天,但這真是一通“救亡圖存”的電話。
↑圖說﹕仰德大道/北投溫泉區...


  
YP和我,都是在台灣被稱為“外省第二代”的人。

我們的父母,在自己都還是將滿或剛滿二十歲的“大孩子”的時候,顛沛流離,死去活來,被戰爭的颶風刮到一個萬里外的海島上,人生從零開始。

外省人,因為沒有田產遺產可以依靠,沒有家族網絡可以救難,沒有祖蔭和社會地位可以壯膽,沒有在地的語言和知識可以運轉,他們一無所有。一無所有的人,就會把所有的能量孤注一擲,一擲在單一的投資項目︰下一代的教育。他們知道,只有教育,能讓人突圍,突圍階級的、經濟的、社會的甚至政治的種種封鎖和捆綁。
  
於是YP和我都考上了不錯的大學,都申請到美國留學,雖然她和我都來自艱困的難民家庭,雖然她和我都是女孩。
  
本省的女孩——我們的小學同學們,在傳統的文化網絡里,很容易就出嫁了,可能嫁給鄰村的有遠親關系的“表哥”;中學的同學們,很容易就被送到工廠去作女工了,賺到的錢,可以補貼家用,也可以買來黃金鐲子一圈一圈套在手臂上,累積將來的體面嫁妝;大學的同學們,很容易一畢業就去作村子里的中學老師了,然後很快地結婚、生育兒女,被納入大家族成為那任勞任怨的媳婦。
  
而一無所有的我們,因為被拋離了土地,拋離了附著于土地的傳統網絡,我們遂和男孩子們一樣讀書,一樣考試,一樣留學,甚至和男孩子一樣被期待去贏得美國的碩士或博士學位——是的,美國,在那個冷戰的時代里,我們心目中,外國就是美國,美國就是全球。

然後和男孩子一樣被期待,得到學位之後,回到自己的土地去報效國家。
  
放下YP的電話,我單獨驅車前往溫泉,一路上回想她的電話,不禁莞爾︰這是民國幾年了,怎麼我們還在“救亡圖存”?

YP比我“嚴重”得多——我在努力投入社會改造的同時,還常常自我懷疑︰烈士的鮮血一定比甲蟲殼上的花彩有價值嗎?這種懷疑,使得我對自己的儒家式的努力常發出道家式的嘲諷。

YP在社會改革的路上卻是勇往直前,義無反顧的;在她的人生辭典里,“嘲諷”或者“獨善其身”的詞匯,根本不列項。
↑圖說﹕仰德大道旁的林語堂故居...


  
我在鄉下讀初中一年級,高高瘦瘦的國文老師教到《論語泰伯》篇︰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這是我們要熟記的“中國文化基本教材”,但是十三歲的我們嘰嘰咕咕笑成一團,彷佛要用一種夸大的瘋癲來表達自己和同伙之間的聯盟情感。國文老師的名字就叫“林弘毅”。林弘毅說,“士不可以不弘毅,”然後他解釋,“弘,就是宏大,毅,就是堅毅。”我們又笑開了。大學剛畢業的老師故作鎮定,繼續用閩南音很重的國語講解,“就是說,知識分子要志氣宏大,品格堅毅,以國家的前途為重任,雖然路途遙遠,負擔沉重,還是要一路走下去……”
  
國文老師叫林弘毅,還有一個生物老師叫陳弘毅;什麼時代啊,怎麼那麼多人的名字叫“弘毅”呢?老師,“那你弘毅不弘毅呢?”
  
十三歲的我們只是在幼稚地笑鬧,然而顯然在那幼稚笑鬧之際,“士不可以不弘毅”已經悄悄開始了我們價值的建構工程。
↑圖說﹕仰德大道/陽明山擎天崗...



  
在霧氣燻燻的溫泉里,我閉眼思索那一路的價值建構過程。
  
小學的任何一個教室和禮堂里,一定有那四個大字︰禮義廉恥。七歲的我們,開始這樣理解︰“禮”是規規矩矩的態度。“義”是正正當當的行為。“廉”是清清白白的辨別。“恥”是切切實實的覺悟。
  
淺白的文字可以朗朗上口,容易背誦。我們當然不知道這是蔣介石在1934年為了“救國”而推出“新生活運動”的核心概念,更不知道這是統治者“糅合了中國傳統禮教、服從唯一領袖的法西斯觀念、日本傳統的武士道精神、國家利益為重、以至基督教價值觀的元素”,用來“愚民”的哲學。我們更不知道“禮義廉恥”這小學生的知識其實來自深邃的遠古經典︰管仲在牧民篇中說︰“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五代史馮道傳》進一步作評︰“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敗亂亡,亦無所不至。”顧炎武對“廉恥”二字,感觸更深︰“然而四者之中,恥尤為要,……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禮犯義,其原皆生于無恥也。故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
  
小學校門外,人生的道路如何崎嶇,時代的翻滾又如何的詭譎,小學牆上的四個大字,誰會記得?能當真嗎?所以,在二零零六年,當一百萬人上了台北街頭要求領導下台的時候,打出“禮義廉恥”四個大字,是把很多人給看傻了︰這是開全體人民的小學同學會嗎?多久沒見過、沒想過的字眼了,竟然活生生具體地站在你面前。彷佛千山萬水之後,竟然又回到了起點。原來,再怎麼“後殖民”再怎麼“後現代”,人們倒過頭來還是要求你實踐小學老師教過你的公民倫理。
↑圖說﹕仰德大道/禮義廉恥...


  
YP和我都是台南成功大學的畢業生。成功大學的校訓是“窮理致知”。畢業後我的第一個工作,是到新竹交通大學擔任助教。交通大學的校訓是“知新致遠,崇實篤行”。從美國回到台灣之後在台灣中央大學任教,中央大學的校訓是“誠樸”。這兩年成為台灣清華大學的教授,清華的校訓是“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弟弟是台大的博士,台大的校訓是“敦品勵學,愛國愛人”。哥哥是東吳大學的畢業生,東吳大學的校訓是“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弟弟的中學是台南一中,台南一中的校訓是“止于至善”。
  
窮理致知,知新致遠,重實篤行,誠樸,自強不息,厚德載物,敦品勵學,愛國愛人,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止于至善……
  
是的,我也仍然記得校門口、禮堂里、梁柱上的各種標語︰
  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置個人死生于度外。
  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倫理、民主、科學,以倫理實現民族主義,以民主實現民權主義,以科學實現民生主義。
  
是的,我也仍然背得出李密的《陳情表》和諸葛亮的《出師表》的片段,也仍然記得少年時如何背誦範仲淹的《岳陽樓記》,跟著老師念“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還有柳宗元,還有韓愈,還有甦軾,還有歐陽修,還有賈誼。
  
YP和我,以及我們的同代人,是在這樣的價值架構里長大的。
  
走了多少人生歧路之後回頭,才明白這個孕育了我們的價值結構是多麼深的被儒家思想所滲透。顛覆道統的莊子《盜跖篇》不會被我們讀到,天馬行空的《山海經》、唯物辯證的韓非、“不尚賢,使民不爭”的老子,都不在我們的主要價值結構中。要認識?你自己去找。
  
和西方的主要價值對比時,儒家的“道德”特質就更顯鮮明。我是美國堪薩斯州立大學的畢業生,堪大的校訓是︰“謹守大自然的法則。”每受邀到一個大學演講或訪問,我就好玩地先去找出那個學校的校訓,發現哈佛的校訓是︰“與柏拉圖為友,與亞里士多德為友,更要與真理為友”;耶魯的校訓是︰“光明。真理”;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校訓是︰“真理使你自由”;斯坦福大學︰“自由之風飄蕩”;西北大學︰“凡事求真”;柏林自由大學︰“真理,正義,自由”。
  
在這些著名的歐美大學里,最突出的兩個字,一是“真理”,一是“自由”。強調“真理”與“自由”,和強調“厚德載物”、“敦品勵學”、“愛國愛人”,是存在著極根本的差異的。
↑圖說﹕仰德大道/陽明山夜景


  
我不認為儒家可以被簡單地解釋為只有道德而沒有真理追求的哲學。“窮理致知”難道不是一種對于終極真理的探索?“慎思明辨”又何嘗不是一種對于獨立思想的宣示?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士不可以不弘毅”的燻陶,給了我們這一代人一種深刻的責任感,責任感推動著社會進步。
  
頭發沒吹干,我就離開溫泉上路了。車窗打開,陽明山的風帶著樹的清香。陽明山,原名草山,蔣介石以王陽明的名字取代,同時把這條主要的山道命名為“仰德大道”。我,原來一直在“仰德大道”上成長。
  
轉入山坡小道時,我想的是,如果YP和我是在“自由”和“真理”的校訓而不是“禮義廉恥”的校訓下培養出來的人,我們星期天那通電話的內容和基調,會是什麼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