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1-22 15:54:14蚊子

「鏽」之三

11

B 女突然在消失三個月後又出現。說在四處收集男人的體味,她已經拿到芳香療法師的執照了。

植物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所以才有了香氣,B女說。她的鼻子探到他的腋下,根器下,她以一種獨特的抹布收刮著他的氣味。你有一種獨特的男人味,可以催情用。B女閃爍著目光,像是得到世間最好的犒賞般。「可惜你自己聞不到你自己這麼好的貨色氣味。」B女在得知她的男人失去嗅覺後這樣說。

B女收集他的體味後,說要回去做做秘供實驗,以他自己的氣味來治療他,收刮他的氣味後再來萃取,蒸餾,B女想要看看能否以其之道來治其病根,藉此喚醒他的氣味。

某日這收集氣味的女人再度來到他的門口,他突然掉下淚來,他衝去抱她狂聞,只差沒叫B女一聲媽。是B女調配了一帖混合的香味,和他的記憶像接電似的碰觸火花,點燃了塵封的嗅覺,嗅覺不願意面對往事被遺棄的心理痛楚,母親過世合理遺忘嗅覺,女人再度來到生命,剎時好像讓他喚起他消失的嗅覺,關於母親,關於遺棄。

他感覺自己鼻子開通了。我心愛的人宛如芳香沒藥般停住在我心房,他喃喃自語著《聖經.雅歌》……

他發現有了氣味後做愛是那麼真實,鼻子是決定性的關鍵,他渴望嗅,即使連女人下體那難聞的分泌氣味在他聞來都是幸福的氣味。逐臭之夫,原來需要的是另一個有臭氣的真實客體。他躺在女人的懷裡再度像三歲的那個元宵燈夜般地沈沈睡去。夢裡,母親敞開衣衿,露出飽滿乳房,乳房肌膚沾著茉莉花開的晨間露水。

然而那只是一種幻覺,其實是視覺賦予他以為有了嗅覺的幻覺。其實他還是什麼也沒聞到,即使在B女以各種最刺激性的氣味刺激他之後。

B女先以臭燻他,從臭豆腐到屁到腐朽的花,甚至染髮劑的阿摩尼還有魚屍,所有的氣味到了他的鼻子都化為虛無,吸入後他仍覺得一切空空然。於是B女改以香饗宴他,玫瑰茉莉香根草香子蘭安息香橘香雪松佛手柑薰衣草伊蘭伊蘭沒藥龍涎香海狸香抹香鯨麝貓香……從根部到花朵,從種子到樹脂,從植物到動物,各種氣味,他都沒有反應。最後B女拿出一個瓶子往他的鼻口噴,他嗆了一下,卻還是沒聞出味道,「那是我收集你的體味所特調出的,你還是聞不到啊。」B女頹喪著,這時B女忽然躺下,緩緩地褪下了內褲。他俯身把頭埋進她的黑森林,大口大口聞著,笑著,卻只見到有反應的是他的下體,鼻子仍在長年冬眠。

「還好你這裡還沒壞掉。」B女一手摸著他的根器,一手笑吟吟地用手指撫摸自己的黑森林濕地,然後B女把摸自己的指頭放進爬上她身上的他的嘴裡,他反覆吮之。

最後是味覺帶引他抵達高潮。



12

養家的媽媽在我十七歲時生了大病,濾過性病毒侵擾她的腦部,伊發病前意識都還清楚,她問我,你雖然不是我生的,可媽媽疼你是吧。我穿著高中卡其制服,我大力地點著頭。我悠悠想起第一次來到養家媽媽的手上時嚎啕大哭的廟會夜晚。

比較習慣新媽媽身體的味道後,新媽媽問小小孩的我說媽咪聞起來像是什麼味道?

我被她這一問一時答不上來,只反覆說著媽媽很香,媽媽聞起來很香很香。其實我知道我說的是生家的那個媽媽。

養家媽媽後來發病,開始癡呆。

她讓我想起在外公外婆家小鎮隔幾戶人家的智障少女,每個月總是把自己的經血塗滿了石灰牆。我跟隨著智障少女的經血來到她的房間,看著脫光衣服的少女月光下一臉如天使的天真,發亮的臉,發黑的陰部。我摸了她下體一把後,緊張地奔出她的房間。

躲到暗巷裡聞著指頭的味道。

然後我嘔吐起來,那年我十五歲。

十八歲某天夜晚,我的養家媽媽吐了一口血在我的卡其制服上,我沒有聞到血味也沒有聞到任何腐朽。

養家媽媽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我在悲傷裡自嘲,原來我不剋父,我剋母親,生家的媽媽走了,連養家的媽媽也走了。

智障少女月月塗滿白牆的經血沿著我的夢梯款款滴著,滴著……我攤開雙手如承接午後雨水般地虔誠接著經血……滴滴滴……答答答……

醒來我的鼻子流鼻血。

13

妳覺得妳自己聞起來像是什麼味道?他打著燈,邊問著在化著妝的女人。

我聞起像是血的味道。一個長得很抱歉卻要他把她拍得很偶像的少女這樣回答。

他突然擤擤鼻,他痛苦地攤在椅子上,他這個無法嗅的鏽鼻,切掉算了!他的腦海出現著生父古厝那幾把經年累月掛在牆上的木刻刀……

14

我怪父親,是他把我送走的,在我那麼小的三歲之齡。於是回到生家時,父子原本只是陌生人,現在卻倒像個仇人

我覺得事情前因後果總得說個明白,當某日我的生父在數落我的不孝與不是時,我氣極,但我一氣說話就會口吃。為了定定神,我先燃上三柱檀香。然後走到父親吃飯的面前,向不要我的老爹大聲說,做人可是要講道理。父親頭也不回地說,幹!栽培你袂衝啥洨?

幹!你是袂講道理嚜!當初我離開這個家也是因為你,你有在乎我嗎?我要孝順你啊,天都黑一邊了。

我父親從沒看我發飆,雖然他把自己的兒子送人,但兒子但終歸總是自己的骨肉,血潮相通,他是沒料到我會對他幹罵起來,加上他自己可能心虛,於是一口熱湯嗆個他正著,唰地一聲,丟下碗筷他倏地離開飯桌。他在陰暗廚房的另一頭燃起菸抽,被如煙霧的沉默包圍。

當天傍晚我離開家前,我向腳痛已久在藤椅上休憩的奶奶道別,奶奶皺著眉但仍嘴角上揚微笑地拿了些鈔票要塞給我。我的心熱了一回,險些滾落眼眶。奶奶算是童年疼我的人,雖然她也是認為我會「剋父」的老古板幫兇。

因為奶奶緣故,於是離開家前我走向父親,打算對他告別,父親卻匆匆跑去洗澡,躲在浴室裡久久不出。我提起背包在浴室外隔著門對他說:「做序小的跟你說歹聽話,你要諒解就諒解吧!」

浴室的流水聲忽然被轉了更大聲似的,嘩啦啦地衝出遮孔蓋,倏地被扭大般地充滿無言的憤怒感。

「先知在故鄉是不受歡迎的。」我是深切地如此想著。

一個失去嗅覺的男人,可以頓悟嗎?無色無臭,心意全無,人佛俱亡。

胖女人來到他的工作室。邊喝著牛奶邊問:乳臭未乾的氣味你還記得嗎?第一次有人反問他氣味,他正在清潔鏡頭的動作停下一晌。

他試圖尋找知識寶庫關於氣味的檔案。

他不記得乳臭未乾的氣味。他搖頭。

胖女人要拍寫假集。「我那裡還能拍寫真集啊,寫真多恐怕啊,請你把我拍得完全不像我。」

「要把妳拍得不像妳自己,我的電腦可能會修照片修到壞掉。」

胖女人搥打他一記。有那麼一晌,他似乎聞到了乳的味道。懷念的媽媽味道。

「我發胖都是吞太多男人的精液,蛋白質太多了!」胖女人說。

15

喂,總站了喔。

他被搖醒,睜開眼,一個陌生人,司機。夢境一時還杵在高速公路行進的搖晃漂浮感。他還以為自己早已經下車了,他去了好多地方,見了好多人,他感到十分疲累,但卻沒有悲傷感。給了司機票根,現在他才真的肉身和意識一起下了車,他在重慶南路報攤處買了份晚報。他看著報紙頭條新聞時想起了似乎已經很遙遠很朦朧的下午,一種遺棄感,一種漂流的憂傷和莫名的憤怒都已經遙遠了。

他瀏覽過新聞後,他知道自己是不會剋父的,是變色的大自然土石流剋了父親,傾毀了君父的城邦。

而他在那裡凝視,只不過像是先知似地作為一個死亡的歷史現場見證而已,他要證明不是他剋父的。棄子將遭神怒,棄子一如棄自然,都將遭到神怒。他曾在日記裡寫下這樣的文字。

報紙上唯一讓他不開心的是某記者形容這戶遭到掩埋的土厝人家兒子臉上出現一種奇異的微笑表情,記者說,這是因為悲傷過度所導致的一種脫離現實的心理恍惚反射。

他覺得這些記者真會掰,非得悲傷不可嗎?人子一定要愛先是遺棄人子後是暴怒相待的父親嗎?

想到此,他忽然像是起了乩,在路上快樂地大步大跳起來,然後他再次確定著什麼似地縮縮鼻又擤擤鼻,像一條聞到烤肉香的餓犬,他雙手張開以凱旋迎風的姿勢,他大叫著,我聞到了,我聞到了……!

那是一股有如是血鏽的味道……

回到攝影棚,他在棚內東轉西跳,過度興奮。他轉了幾圈後,漸漸平靜,走到屋外陽台,他緩慢掏出菸,點著,啊,原來這就是傳說的尼古丁味。他大力地縮著鼻頭東嗅西嗅,迎接這冬眠過久發鏽的嗅獸。

浮塵在光影下飄移,浮塵的氣味怎麼形容?他想明天得好好問問那位美麗的芳香師B女,或者問問那個把她自己形容是血的味道的女郎。或者他想打通電話給那個形容自己的氣味是低音大提琴的女優,或者打給聞起來是三天蜜桃的K。

他開始聞到飄在空氣中的費洛蒙了。

後方的電視正不斷重複播放著土石流轟然奔下淹沒小厝的畫面,露出一雙手一雙腿的亂石黃泥堆畫面,還有他在鏡頭前不語卻像是露著神秘詭異微笑的神情。

陽光露臉了,風送來塑膠氣味、柏油氣味、下水道氣味……他把鼻口探到自己的腋下聞著,他微笑著。接著他從手提袋裡抽出那把父親用過的雕刻小刀,他聞著刀,一種生鏽的鐵味清楚地傳達到他的大腦。

生父走了,他的鼻子才回來了。

他現在期盼夜晚將至,他要聞聞女體黑森林的溪水究竟是何等迷人的味道,他知道他將死在那樣的氣味裡。然後他還要記得去生母和養母的墳上灑下她們生前最愛的香水和明星花露水。他繼續微笑地盯看著不斷重播的土石流震毀古厝的新聞畫面。怪手伸出魔爪,亂石下躺著一個遺棄人子的父,那是一座早在他三歲時就已經傾毀的城邦,像鐵鏽的無嗅帝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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