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人披上白袍，迅捷的走在醫院B棟與E棟之間的空中川廊，往位於E棟的骨科病房快速前進，他身後的白袍灌著風揚了起來，在外面仍是一片漆黑的午夜，川廊玻璃窗面上投出一個飛快而模糊的影子，像極了一團白色幽靈，在黑暗中一起一伏的飄忽不定，隨即又在採光不足的轉彎口隱逝。


半個小時之候，刀人處理完了病人，在護理站一邊口頭跟住院醫師指示醫囑，一邊看著明天科會要報的東西。


“你們明天在科會裡打算要報哪一床的病人？”

“我跟我們的實習醫師都一致決議，我們要報E棟38床的李先生，那台全膝人工關節置換的刀，也就是刀V你的國小同學。”

“你們也太大膽了吧，太歲頭上動土，我跟他是從小一起做弊的老同學呢” 刀人笑了出來，敲了一下住院醫師的頭。


早上六點五十分，當整個城市裡面就只有站在公車上拉著拉環一面背英文單字學生和在公園裡跳土風舞和打太極拳的老人家是清醒的時候，刀人的身影又在往科會議室的長廊飄忽的移動著，他看準了眼前正要闔上的電梯，快步的按下了開門的按鈕，緊接著一個閃身縮進電梯裡，電梯向上。

突然之間天旋地轉，刀人還在想是不是電梯壞了，不過緊接而來的劇痛又把他拉回了現實，刀人瞪著眼睛看著電梯頂部的壁燈，緊咬著牙，清楚的感覺到腦門像是炸開來一樣的感覺，電梯緩緩向上，那感覺就像是所有的東西都成了轉撥裡的慢動作重播，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電梯是怎樣一公分一公分的往上移動的。


還好這次的頭痛來的快去得也快，七樓，刀人倚著牆壁休息了一下，電梯開門，他緩緩的拖著沉重的身體吃力的逃出了電梯。


至於早上的科會一開始科主任講了甚麼他幾乎是一片空白，直到他喝下了一口苦澀的黑咖啡，他才看到他的住院醫師站在前面報告那個E棟38床的案例。

刀人狐疑的在投影機的光線下搜索著一些似曾相似的感覺，這個人的確是他的國小同學，可是怎麼好像連名字都有點陌生？

他嘗試著想想一些國小的片段，但是緊接了而來的一記猛鎚就敲在他腦門上，刀人的身影彷彿斷了線的風箏搖搖欲墜，直挺挺的連著辦公椅就往後倒了下去，發出一陣砰然巨響。

模糊間他只聽到身邊人們走動的聲音，趙V的呼喝還有專科助理張小姐的尖叫，他的眼皮被翻開，一個刺眼的大燈射了進來，還有……？

然後意識就離他遠去了…



那是一個大樹下，當知了都還沒有忘記怎麼歌唱的時候…。

他感覺到微微的涼風，他慵懶的動了動頸子，感覺到一雙很輕柔的手在撫弄著他的頭髮，那感覺是那麼的溫柔，讓他如此的希望，他庸庸碌碌的一生，就停留在這一刻、這樣的狀態。

吻，就像是櫻花一樣落下來，落在他的髮梢、他的嘴唇、臉頰還有…眼皮上，他感覺到情人溫柔的眼皮如同一朵雲一般降了下來，貼在他的眼皮上，他們叫這樣的打招呼方法是”眼睛之間的接吻”。

他感覺到那股柔柔的目光，在他沉睡的時候就這樣溫暖的落在他身上，那感覺，讓人想起枝椏間的陽光，那不慍不火的凝視，包含著一種緩緩綻放的深情 ─雖然不濃烈，卻比一個凡人可以擁有的年歲，更久遠…。


刀人張開了眼睛。


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金絲眼鏡框住的眼睛，正透過鏡片向自己的臉龐望過來，她呼了一口氣：”你醒啦？”

“這裡是天堂嗎？我早就懷疑你是天使很久了，快把我帶走吧！”刀人查覺到現場沉重的氣氛…。

“啪”一聲，一疊腦部的電腦斷層膠片就打在刀人的臉上，蘭蔻的嘴唇笑罵了一聲：”老沒正經”。

“唉，鬥不過你，算了我投降了，快說吧，我到底得了甚麼怪病了？”刀人移開了臉上的膠片

“在你昏迷的這六個小時裡面，我們幫你急做了不少的檢查，再根據我們上一次談論的結果，我想應該是這樣 ─”


蘭蔻的嘴唇又在動了，刀人真希望她停下來，那感覺就像是聽到唐三藏唸經的孫武空那樣的無助，他真不喜歡這種被宣判的感覺，好像身體上連一片蔽體的樹葉都沒有…。

“消失的都是有情感連結的記憶，並不會影響到你日常生活的應對能力…””一點都不會，只是當你開始回想那些有情感連結的記憶，在腦裡被激活的記憶就會被提出來，然後引起病毒與細胞間的結合，然後免疫系統就會把這個物質分解掉，也就是說，你會完完全全喪失這塊記憶…”

“那不是就駐定會變成一個老人痴呆的樣子？”刀人忍不住發問。

“有很大的不同，這並不影響到你反射或是生活的能力，只是如果你嘗試去回想那些情感連結的記憶，你就會逐步失去他們…”

“那為甚麼我還記得你是我同學？我記得自己的名字？這些都不算是有情感連結的記憶嗎？”

“你玩過疊疊樂嗎？連結越多的關鍵記憶會因為還有跟其他記憶的連結而留存，也就是說越是片段單一的記憶就會越早忘記，但是當你越嘗試去想那些關鍵的記憶，你就越會加速忘記這些在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事情…，不過就像你提到的，我想這個病毒並不會影響你對東西的命名能力。”

“命名能力？你是說我不會忘記麵包這種東西叫做麵包，就好像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名字，但是我會忘記在大學時代我們一起經歷過的事情，然後 ─”

刀人再也忍不住平靜，激動起來。”我會漸漸忘記為甚麼你對我是一個重要的朋友。你在我生命中參與過哪些片段，你為甚麼對我是重要的？”

蘭蔻的嘴唇抿成一條線，沉吟了好一陣子，而刀人也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兩個人一時間間都無法開口繼續討論這個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刀人，我也很難過，但是我必須提醒你，如果你任憑這樣的情況自然發展，你一定會喪失所有的記憶，你將不會再記得，誰在你的生命中，是重要的…”


一字一句都打在刀人的腦海裡，刀人沉默了…



四. 遺忘

哈囉，好久不見

你好，你是哪位？

你不記得我了嗎？你忘記我了嗎？拜託，我們可是XXX的朋友呢

我們很要好嗎？

這？難道不是嗎？你裝得很像喔

-感覺不是很熟-唯有想到這裡，他才會比較放心的用力想想這個人跟自己到底是甚麼關係，咧咧嘴，哈，我想起你是誰了



同一時間，他也準備好要把這個人忘記了



於是，他開始越來越害怕遇到那些讓他感覺到強烈重要的人，因為他是如此的害怕永遠失去他們

如果我把你們都忘記了，那我還是我嗎？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世界暗下來了…

一盞一盞的燈 被關掉

窗子也被闔上

也許在簾子後面有光亮



也許 也沒有勇氣掀開

端坐在世界的角落 等待最後一盞燈

看它熄滅 然後就不用再擔心

世界還會變得更暗



我該怎麼說，我要離開你不是因為我不再愛你

但是我預備好要離開你了

就好像，每一場相遇都會有離別的時候，只是這個時候來得早了點

我擔心的是，你還沒準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