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有一天薰來學校找我，說想看佐江。

　　我下午正巧沒課，在同學曖昧的注視下，慢條斯理地收拾著東西，問他。「為什麼想看佐江？」

　　「因為我想知道由依喜歡的是怎麼樣的人，我想知道他有沒有比我優秀。」薰理所當然地笑著，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我看不出來他到底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阿彩也很擔心由依，怕妳被壞男人騙了啊。」

　　一旁的同學開始小聲地笑著，我終於有點受不了這種氣氛，拿起手提包，一手拉著薰的手，走出教室。「阿彩自己才不要被壞女人騙，不是聽菜菜說，她被一個姓渡邊的玩得團團轉嗎？」

　　薰聽話地被我拉著走，在初夏的陽光下笑得溫柔。「妳下午剛好也沒課，就當陪我逛逛嘛。」

　　「你又知道我沒課了？」

　　「我可是把由依的課表都印下來了，貼在門上每天看喔。」

　　我的臉有點紅，回過頭瞪了他一眼，薰臉上的笑意卻又更深了幾分。我一向拗不過他，從中學時就是如此。薰的個性很好，對女孩子一向很溫柔，卻又偶爾會露出非常調皮，孩子氣的一面。每當他遇到非做不可的事情時，總會顯得有些不講道理，像要糖吃的孩子般任性，我知道自己如果拒絕，他大概也會摸摸鼻子算了。可是每次我推拒的話正要說出口時，他就會用異常無辜的眼神望著我，讓我最後還是只能敗下陣來。

　　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半，書店才剛開。

　　其實書店的營業時間是早上十點，不過秋元前一天下班前總會把明天要處理的事情弄完，所以佐江只要準時來開門就好了。他有陣子準時八點就出現在廚房，聽說是因為欠了梅田一個月的早餐，後來柏木聽說這件事情後，對梅田大翻白眼，對佐江毫不客氣地說，沒聽說房東還包早餐的，梅田前輩也是，不要只會占別人便宜。

　　書店通常要過了中午才是人潮高峰期，而且絕大部分都是明大的女孩子。我原先不清楚，還是聽熟識的北原說了，才知道原來佐江的書店這麼有名。她甚至一臉哀怨地怪我，說我和柏木這兩個不識貨的居然把這麼好的機會搶走了，還說自己的心情就像是落到土裡的雨一樣，即使惋惜卻又這麼無可奈何。

　　我偏了偏頭，不知道該對這個完全不懂的比喻做出什麼感想，旁邊的仁藤和大家一人一邊地將她拉走了。

　　我帶著薰到門口時，店裡的人還不多，只有五、六個女孩子，有的坐在靠窗的沙發上看書，有的忙著在找書，有幾個則站在離櫃檯最近的書架旁，透過書的縫隙偷看正在拆箱子的佐江。

　　佐江半跪在櫃檯邊，身旁堆了三箱剛送來的新書。他將今天沒有戴眼鏡，五官看起來好像比平常更加柔和，襯衫袖子捲了起來，柔軟前髮順著低頭的角度垂下。佐江其實沒有近視，卻很喜歡戴各種不同的粗框眼鏡，還常被梅田笑說就是因為他這麼愛打扮，才會常被人誤會是花心男。

　　薰似乎很喜歡店內的擺設。他對於白色系有種特別的偏好，可是卻又愛把房間弄成繽紛搶眼的模樣。他一進門就開始左顧右盼，正巧對上一個女孩子投過來的視線，友善地笑了笑，對方立刻就臉紅了。

　　我早就習慣了薰對女孩子的魅力，只覺得好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走向佐江，好奇地問。「佐江，你今天怎麼沒戴眼鏡？」

　　「今天早上，鏡片不小心摔破了。」他抬起頭看我，表情有些鬱悶地回答。

　　走近一看，才發現他的臉上有幾道極淺的抓痕，感覺像是被銳利的指甲刮過的樣子。我驚訝地眨了眨眼，差點就心疼地伸手去碰他的傷，卻又突然回過神，看著他有些疑惑的眼神，臉微紅，有些慌張地從手提包裡翻出OK蹦。「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沒關係，這只是小傷而已啦，不用貼。」他沒有接下OK蹦，抓了抓頭，無奈地對我笑了笑。「早上準備出門的時候，麗奈，就是以前的女朋友剛好來找我。由紀那時候正要去上課，我們就順便一起出門，結果她就誤會了。」

　　佐江和他前女友的事情，我也聽秋元和梅田提過。

　　據說兩人是念短大時的同學，短期大學一向都是女生的人數遠多於男生，像佐江條件這麼好的男孩子，自然很受歡迎。可是礙於喜歡佐江的女孩子太多，反而沒有什麼人真的敢去向他告白。那個人聽說是非常漂亮的美人，不僅在佐江念的東京商科専門學校裡是風雲人物，就連在附近的幾所學校都很有名。

　　她剛開學沒多久就認識佐江，對他非常感興趣，就刻意接近，主動跟他告白。佐江是個不懂得拒絕的人，加上對那個人也有一點好感，就這麼順理成章地與她交往了。

　　那個女孩子非常強勢，在兩人交往後，幾乎完全控制了佐江所有的生活，甚至會條列出什麼日子該做什麼事情，讓佐江完全照著做。秋元說其實佐江也不這麼喜歡對方到委曲求全，只是性格太好，沒有辦法說出拒絕的話而已。他這麼說的時候，柏木和梅田同時嗤之以鼻，說下次如果看到那女人要好好教訓她一頓。

　　我看著他的臉上的抓傷，聯想起那個人的個性，有些猶豫地問。「她打你嗎？」

　　「不是，其實她是想打由紀。」佐江停下了手邊的工作，卻依舊蹲在地上。他歪著頭，似乎很困擾，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的樣子。「她以為由紀是我的女朋友，就對我交了新女友這件事很生氣。我本來是想好好地跟她解釋，可是由紀卻也不高興，隨口回了句關妳什麼事，然後兩個人就吵了起來。」

　　真是容易想像的畫面。柏木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對於自己不喜歡的人，就會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來。所以跟對方起爭執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如果換做是梅田，可能會笑嘻嘻地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讓對方知難而退吧。

　　我仔細地看著佐江臉上的傷，這才發現他就連側頸也有抓痕，襯衫也有點皺，忍不住蹙起眉頭問。「她們吵架，那為什麼佐江會受傷呢？」

　　「因為…」他不知道想到什麼，表情有些窘迫，臉也微微泛紅。「由紀說了很多讓人誤會的話，而且麗奈本來的脾氣就不好，所以就氣到對由紀動手。我覺得不能因為我害由紀受傷，就稍微擋了一下。」

　　我可以想像那些讓人誤會的話是什麼，雖然沒有親耳聽到，也知道那不是事實，但心還是不由自主地揪了一下。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正巧旁邊那幾個女孩子已經對我們的低聲交談感到好奇，於是站起來，拉過一旁的薰，對佐江說。「佐江，這位是我中學的同學，光宗薰。」

　　佐江也站起身，一如往常地笑著說。「你好，我是宮澤佐江。」

　　薰也彎起眼微笑，表情還是一樣的溫和，但是目光卻像是在打量著什麼，仔細地來回審視著佐江。佐江不太習慣這樣的打量，表情有些尷尬。我忍不住輕推了薰一下，他才溫和地說。「你好，由依平常麻煩你了。」

　　他這句話說得太曖昧，我不禁微皺起眉，多看了他一眼。薰不以為然地對我笑了笑，正想開口對佐江說什麼，門鈴卻叮叮噹噹地響了起來。

　　「咦，橫山妳也在啊。」柏木一手還握在門把上，看到我和薰，微微一愣，才笑著走過來，將手裡的眼鏡盒塞到佐江手裡。「你還真是奇怪了，明明就沒有近視，幹嘛每次都硬要戴眼鏡。」

　　「這樣才有安全感嘛。」佐江接過眼鏡，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喜悅。「由紀，謝謝妳特地跑一趟。」

　　柏木兩手抱胸，對他翻了個白眼。「安全感？你以為在裝窗簾嗎？」

　　這兩個人誤會冰釋也才兩個星期，相處狀況卻異常融洽，有種旁人無法介入的氛圍。我不想多看佐江的神情，但薰卻饒有興味地看著他們的互動，嘴角揚起非常淺的弧度。他每次露出這種表情，總是沒有什麼好事情，我不希望薰在佐江面前說些奇怪的話，所以先伸手拉住他，簡單地對佐江他們告別，就送薰到地鐵站坐車。

　　「由依喜歡他什麼呢？」果然，才剛離開書店沒幾步路，薰就望著我，一臉疑惑地這麼問。「雖然長得很帥，體格也很結實，感覺是個性很好很溫柔的人。可是他有的，我也做得到喔，肌肉的話，練一下就可以了吧？啊，而且我的長相也不算太差。」

　　我想他大概又是在開玩笑，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薰卻突然停下腳步，因為背光的關係，表情顯得有幾分模糊不清。他用那雙近似於琥珀色的眼睛凝視著我，稍微拉近距離，在我反應過來後退一步前，拍了拍我的頭，笑著說。「我自己去坐車，妳趕快回去吧，記得到家要打給我。還有，由依妳有時候真的是個很遲鈍的人耶。」

　　我真的是個很遲鈍的人嗎？

　　我這麼問的時候，秋元正在庭院裡，仔細地將被摔破的花盆用報紙包好。盛開飽滿的向日葵受到撞擊，有幾片葉瓣凋落了，他蹲下身，小心地將花移到新買來的盆子裡，用微濕的培養土蓋住根部，無奈地嘆氣。

　　他的神情和殘破的花葉讓我覺得很內疚，忍不住低下頭，歉然地說。「對不起，我應該多注意點的。」

　　「沒關係，玲奈想做的事情，妳也很難阻止。」秋元蹲在那裡回頭看我，兩隻手都是泥土，連身上的衣服也沾了些。他的長髮仍舊整齊地束好，瀏海平貼在額前，表情一如往常，我卻覺得他整個人就像是被什麼給籠罩住一般，連背脊也以看不見的弧度佝僂著。「妳會不會覺得我很自私，咎由自取？」

　　「不會。」我坐在簷廊上看他，客廳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梅田大概是去面試了，柏木正在店裡陪佐江，我想著他們兩個相處得非常融洽的模樣，輕輕搖頭。「兩個人的分開，當然是兩個人都有責任。」

　　他聽我這麼回答，神情有些微妙，苦笑著問。「妳想知道我為什麼和玲奈分手嗎？」

　　「如果前輩想說的話。」

　　他微微一愣，輕笑出聲。「如果橫山這樣叫做遲鈍的人，那我可就煩惱了。」

　　靠近花架的角落有一個水龍頭，秋元走過去，轉開，一不小心開得太大，水噴溼了衣服下襬，但他卻沒有很在意，低著頭清洗手上的泥土。「我很喜歡花，可是玲奈覺得在家種花，到了春天會有花粉症的問題。我想要考檢察官，去年沒有考上，她覺得我應該放棄，去她叔叔的法律事務所任職。玲奈很美麗、很溫柔，可是我卻有一種錯覺，她似乎早就在心裡設定好一個秋元才加的模樣，要我照著她的藍圖，去成為她希望的那個人。或許是我誤會她，玲奈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好，但是兩個人互相喜歡，進而交往，如果連這點尊重和支持都做不到，那還有繼續下去的理由嗎？」

　　風拂過臉頰，吹響風鈴。Bis踩著無聲的腳步，輕巧地躍上我的膝頭，安穩地趴著，我看著牠舒適地瞇起眼，無奈地抓了抓牠的頭。「喜歡花沒有錯，擔心花粉症也沒有錯，考檢察官很好，去法律事務所也很好，這些事情都沒有對錯，只是不適合而已。」

　　「或許妳說的沒有錯。」秋元關掉水龍頭，餘留在水管中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草地上。「但畢竟到最後，背叛了這段感情，喜歡上別人的是我。」

　　秋元是個非常拗執的人，對任何事情都非常追求完美與對錯，有種近乎偏執的感覺。他雖然知道自己與松井不合適，但是對於正交往中，卻喜歡上別人的自己，有著旁人無法理解的罪惡感。

　　我明白他的想法，卻也清楚自己沒有辦法將他拉出那個自責的漩渦，只能微笑著說。「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個性不合，就表示連最基本的相處都很困難，既然如此，還硬要繼續下去，也只是浪費彼此的時間而已啊。」

　　「我以為妳們女孩子間都會同仇敵愾地責怪男人，說個性不合是全天下最爛的分手理由。」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偏著頭說。「那是安慰朋友的啊。」

　　秋元似乎因為我的話而稍微放寬了心情，臉上也浮現了極淺的笑意。「對了，橫山，今天的事情…」

　　「秋元前輩放心，我不會告訴梅田前輩。」

　　bis好像快要睡著了，我小心翼翼地把牠抱在懷裡，緩緩地站了起來。雖然已經是初夏，但是迎面吹來的風卻仍是有些涼意，我不想讓bis在外面睡覺感冒，放輕聲響，對秋元說。「前輩，我先回房間了。」

　　秋元看了一眼縮成一團的bis，相當溫柔地笑了。

　　bis很容易被驚醒，我放輕腳步，非常緩慢，用盡可能不造成太劇烈晃動的方式走上樓梯。剛踏上二樓階梯的轉角，就看到穿著套裝的梅田站在那裡，妝還沒來得及卸，甚至連絲襪也都還沒有脫，精緻漂亮的臉上寫滿了苦澀。

　　我詫異地看著她，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才好。

　　梅田不發一語地轉身上樓。平常總是喜歡把樓梯踩得咚咚作響的她，今天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腳步輕緩而安靜地，簡直像是bis一樣。我跟在她背後上了三樓，心情有些複雜。

　　我不曉得她到底聽到多少事情，又或者根本從頭到尾都聽見了。秋元沒有說得很明白，我也是，但是梅田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猜不到呢？果然她站在房門口，一手握著門把，將房門推開一條縫後，又突然停下動作。

　　她側過身，眼神複雜地望著我。

　　在那之中的會是什麼呢？我望著梅田深褐色的瞳孔，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一絲驚慌，有些茫然，濃重的懊惱，卻沒有半點煩躁或是厭惡。畢竟她是個與秋元一樣，這麼喜歡植物，會花費許多時間細心地拔去腐葉的人啊。

　　然後對方眨了眨眼，用有些微弱的低啞嗓音說。「由依，不要告訴才加我在家裡，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