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0-24 15:39:58柏毛蛋
春分
如月、春分
泰親再三思索過後,還是決定對右大臣隱瞞佐江的事情。
雖然這麼做十分對不起那位大人對自己的信賴,可是佐江說的對,鬼道本就是不應傳世之術。雖說如今皇室地位穩固,但不懼天照大神之威而企圖取而代之的人也是有的,天慶二年的平將門不正是如此?泰親就是思及此,才下了這樣的決定。
我是為免天下生靈塗炭才這麼做的,泰親在心裡反覆地提醒自己,彷彿如此才能稍微緩和必須親眼見到鬼道滅絕的痛心。
鬼道是所有陰陽師,包括他的祖先安倍晴明都想一窺究竟的咒術,始於上古時期的卑彌呼女王,傳說中卑彌呼能役百鬼,以此術治天下,使邪馬台國成為天下共主。卑彌呼逝後,曾改立男主,天下大亂,於是復立卑彌呼一族的年輕巫女,天下才重新安定下來。在那之後,邪馬台國遷入近畿,憑藉鬼道之力統一天下,建立大和王權,也就是如今的朝廷。直到聖德太子時,遣唐使將秘本《簠簋內傳金烏玉兔集》帶回日本,加上佛教、密宗傳入,對於朝廷而言,既然天下已經安定,那麼比起如此霸道的鬼道,結合陰陽五行與佛學的陰陽道更適合治國,天皇於是廢止禁咒師的「典藥寮」,成立陰陽寮至今。
就連賀茂家先祖,傳說中的大咒術師役行者,也僅僅只是學得家族暗中流傳下來的一小部分而已。泰親闔上手裡的續日本紀,忍不住皺起眉頭。
那麼,佐江的鬼道究竟從何而來?這正是困擾泰親許久的問題啊。
「泰親大人,您找我嗎?」
佐江託付給他的那孩子乖巧地站在門邊,身上還穿著那夜所見的巫女服,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卻無損她那讓宮中少年都為之瘋狂的絕美容貌。
泰親是個謹慎的人,那日離開佐江宅邸後,他便命人到薩摩訪查。回報的結果也確實如佐江所說,這孩子出身神代氏,父親柏木敏郎是薩摩守阿部興氏的私生子,因為母親地位卑下,被父親過繼給家老柏木氏。成年後繼承父親官職的敏郎,為了自己的聲勢,於是娶了出身神代氏的妻子雅姬,兩人膝下只有一女。前幾年,敏郎在外面的女人隼人姬生下男丁,為了迎回兒子,並且安撫神代家,敏郎便主動將幼女送回本家,擔任助勤,希望能夠成為侍奉神明的巫女。
況且,柏木也確實能見百鬼,在陰陽術的修業上也十分認真,很懂得觸類旁通、舉一反三,算得上是目前門下弟子中最有天分的一個。假以時日,柏木一定能夠繼承他的衣缽,雖然自古以來沒有女陰陽師的先例,可任女官也是可以的。一想到這,泰親便望著對座那女孩怯生生的神情,慈藹地微笑著。「由紀,我有一些事情想問妳。」
「大人請說。」
「妳修習陰陽術一段時日,應該也有發現,自己身上有種特殊的靈氣,會吸引百鬼蠶食。」泰親斟酌了下用詞,才繼續說道。「妳過去是否曾被某種妖物作為宿主?」
泰親話聲剛落,柏木卻立刻刷白了臉。在聽見百鬼蠶食時,柏木便曉得泰親想問的是什麼。其實父親將她送回本家,主要便是因薩摩的陰陽師根本沒有抵禦眾多妖物的能力,為保全女兒性命,只好向本家尋求解決之道。
「這麼說來,佐江是為此才帶妳上京的?」
「是的。」柏木低垂著頭回答。「佐江說,就算能替我除去水虎,可是日後還是會引來惡鬼。若要徹底解決此事,定要拜入陰陽寮,習得陰陽術,使百鬼不得近身才行。」
只要想到那段纏綿病榻的日子,柏木便覺得心有餘悸。從自己有記憶以來,便是在床榻上度過,就算後來到霧島神社,也被勒令不得離開本殿,縱然知道大人們是為自己著想,可是那般日子對一個孩子來說,簡直是苦不堪言,如果不是遇到佐江…
「泰親大人,請您別責怪佐江對您隱瞞此事。」柏木想到那日他倆的對談,隱隱察覺到泰親今日詢問她的意思,於是趕緊解釋。「她只是、只是..」
「我沒有責怪她的意思。」泰親和藹地擺手。
光是這樣聽著,便能想像這孩子的際遇是多麼可憐。一般人們,雖然見不到百鬼夜行,但若不經意碰上,多少還是會受妖氣影響。而能成為陰陽師之人,便是可見百鬼夜行,又能避免其害的。像柏木這樣能見百鬼,卻又擁有吸引妖物的豐沛靈氣的人並不多見。
泰親年輕時也認識一個這樣的男孩,可惜未到十歲,便被百鬼吸盡靈氣而亡。
所以柏木能夠活到現在,是幸,也是不幸。倘若佐江沒有帶她上京來見泰親,普天之下恐怕沒有陰陽師願意接這個重擔,畢竟這孩子對妖怪們而言,就像是一塊營養美味的肥肉,如果陰陽師沒有一定能力,便會連自己的命也賠上。
泰親當年也只是初出茅廬的陰陽師,雖然知道男孩的狀況,卻無法出手相救,成為他的心病之一。如今再遇有同樣際遇的柏木,泰親絕不會袖手旁觀的。
於是他看著略顯不安的柏木,憐愛地笑著。「佐江也是好意,我不會怪責於她。只是由紀,既然妳的狀況如此特殊,那麼我自明日開始,便要加重妳的功課。佐江說的很對,妳若想過著與常人無異的生活,那麼就必須付出更多的努力,習得比他人更高深的陰陽術。」
學習陰陽術的箇中辛苦,並不是三言兩語便可以說明白的。泰親這段時間看這嬌柔的女孩咬牙苦撐,也替她覺得心疼。可柏木聽了他這番話後之後,臉上的神情卻愈發堅定,或許對她而言,再怎麼辛苦,都比不上那段被妖怪當作食物的日子吧。
「果然,把由紀交給泰親大人真是令我放心。」
上著水色單和白狩衣,下著亦是水色指貫,頭上還帶著折烏帽子的佐江不知何時站在門邊,滿臉笑容地望著房內對坐的泰親與柏木。「由紀妳可要好好學習,可別辜負泰親大人的一番苦心。」
這個時候的男女之別是相當嚴謹的,一個女人穿著男子才能穿的狩衣還帶烏帽子,是相當不倫不類且失禮的事情。可是身為朝臣的泰親顯然沒有很在意,畢竟佐江都能使失傳百年的鬼道,又能在陰陽寮中來去自如,那麼這身打扮便也沒有什麼可驚訝的了。
「佐江大人,您來的正好。」泰親彬彬有禮地請對方入座。「在下正好有些事情,要與您討論。」
「好。」佐江也不客氣,直接在柏木身旁的空坐墊上盤腿而坐,笑著回應。「請說。」
如果不是時間地點不恰當,柏木真想掐死這個無禮的傢伙。她隨意闖入陰陽寮也就算了,居然還對陰陽助安倍泰親你啊你啊地叫著,而且在別人家當客人怎麼可以隨意盤腿而坐呢!
柏木突然自己覺得似乎該抽些時間來好好地教導佐江基本禮儀才行。
「佐江大人,直說無妨?」
「無所謂。」
「那麼我便直說。佐江大人,您的鬼道究竟從何而來的呢?」泰親再三思索之後,還是決定直接向佐江詢問。畢竟他自豪的占卜之術,在這件事上完全起不得作用,可若不弄清楚,又難以入眠。思來想去,果然還是只有向本人詢問這一途。「據史書記載,最後一位能使鬼道的咒術師,是賀茂家的役行者。莫非,您與賀茂家有關?」
「不是。」佐江笑著搖頭。「役小角會的,不過也就只是皮毛而已。泰親大人,這個問題,我現在無法回答你,但總有一天,我必定全盤告之。」
泰親識相地不再追問,但一旁的柏木卻顯得有些失落。
安倍泰親是良師,這點是無庸置疑的。柏木對於能進入陰陽寮,能夠得到當世大陰陽師的傾囊相授這點十分感激,只是每次想起佐江明明就會術法,卻還讓她去當他人弟子這件事,就覺得不滿。
最氣人的是佐江卻一點也沒有察覺,仍然每天笑呵呵地問她學得如何。
不過佐江她,就是這樣的人啊。好像懂得許多常人不知的事情,卻對簡單的交際應對感到苦惱,長了張雌雄莫辨的俊俏臉龐,走在路上也常收到未婚少女的情信,可是自己卻一點自覺也沒有。
佐江這人,要讓柏木來說的話或許可以說上三天三夜,可是對於她的背景,卻又一無所知。柏木偶爾想起這件事時,心裡總有些苦澀,但她也清楚,一旦碰觸到佐江的過去,或許就是必須分離的時候了。
故而剛才泰親問起時,柏木是既期待又擔心,想更瞭解這人,卻又怕知道之後的分別。佐江拒絕後,覺得有些慶幸,卻又失落,如此患得患失,簡直像是病了般的自己真是太令人厭惡,柏木忍不住想。
可是一旁的兩人卻無暇顧及她的那些小女兒心思,因為泰親正說起朝中平氏掌權的那些事情。
仁安二年,剛上任太政大臣的平清盛因為大病三月,於是辭職歸隱並出家,由長子重盛繼承平家。承安元年,清盛的女兒平德子入內,成為皇上的中宮,平氏一族的聲望達到巔峰。泰親更聽聞清盛內弟,中宮權大夫平時忠常掛在嘴邊的名言便是『沒有平家一族,其他人就沒法生存』,可是攝關家與院政勢力,難道就真甘心任由平氏一族執掌天下?
「佐江大人,您以為今後的天下大勢,當如何演變?」
佐江還在分神想著平家的事情,卻聽泰親這麼問,於是微微一愣,笑著回答。「指御子大人,你的卦象不早已把事情都告訴你了嗎?何必問我呢?」
「您說的是。」泰親聽她這麼回答,竟然仰頭大笑了起來。
其實除去佐江來歷未明這點,他還真是欣賞佐江這個朋友,性情直率,而且還總是能懂得他話中的真意。只是可惜啊,這般人才竟不能為朝廷所用,如果不是因為柏木,恐怕他也沒有這機會能與佐江對座而談吧。
泰親有些惋惜,但仍是笑著自袖子裡拿出一份申文,遞到佐江手裡。「佐江大人,當初你我說好的事情,切莫忘紀。」
佐江有些後悔,但她也不是個出爾反爾的人。於是苦笑著,接下泰親手中的申文。「這當然。」
「妳答應泰親大人什麼事?」
柏木一直忍到授業結束,佐江陪她一同步行返家時,才終於把藏了整個下午的疑惑問出口。
佐江聽著那孩子質問般的語氣,覺得有些無奈。初時見柏木,覺得這瘦弱的女孩一臉蒼白的樣子相當楚楚可憐,躲在神官背後,拉著神官的袖子怯生生地探頭看她,惹人憐愛。可相處一段時日後,卻發現這孩子雖然長了張溫柔婉約的臉龐,但脾氣可不小,又意外懶散,以前總是佐江大人這般稱呼著她,現在卻是妳、喂、佐江這樣地直呼。
雖然佐江並不是十分在意這種事情的人,但卻也突然反省起自己是不是太寵柏木了。
「是不能跟我說的事嗎?」
果然啊,只要略一猶豫,這孩子就又生起氣來。佐江無奈地笑著搖頭。「不,只是我答應泰親大人,在由紀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大陰陽師之前,會留在陰陽寮擔任使部。」
沒想到這個人居然答應了這種事情,柏木望著佐江在夜色裡顯得模糊的臉龐,卻突然不知該用什麼表情回應。佐江跟她非親非故,第一次見面時,連招呼也不打,只是冷淡地看著她許久,才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句『水虎,給我出來』,讓當時還很怕生的柏木差點就被嚇哭。
她記得自己剛聽說必須跟佐江一同上京時,還躲在棉被裡哭了好幾天,不知為何父親與姑母要把自己丟給這麼可怕的人。直到後來,她才發現佐江其實不過就是一看她裝可憐,就會馬上心軟投降的笨蛋。
可是,這個人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柏木咬著唇,正猶豫著要不要這麼問時,佐江卻突然地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平常的女孩在十三四歲時就發育完成,可柏木前幾年一直被水虎纏身,故而比同齡的孩子發育得較晚些。就算這一年多來身體早已康復,卻還是只長到佐江的胸口,讓佐江總是能像抱孩子般地輕易將她抱在懷裡。
只是佐江已經許久沒有這麼做了,怎麼突然?
「由紀,妳這孩子只要開始想事情,就總會忽略身邊的事物呢。」佐江用左手抱著她,右手提著一只六角燈籠。
柏木這才發現周遭不知怎地開始起了大霧,霧濃不見筆直的朱雀大街,只隱約看見前方有幾蕊粉色櫻花,在燈籠映照下,有種妖異的美感。這個時節起霧,未免可疑。柏木正如此想,就隨即感覺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迎面而來。
一個穿著淡紫色十二單衣的女子,懷裡抱著嬰兒,緩緩地步向她們的方向。
那女子的臉像是塗抹許多鉛粉一般地蒼白而無血色,可是一雙眼睛卻烏亮得嚇人。單衣的下擺拖在地上,發出沙沙沙的聲響,伴隨著一聲聲不知來自何處的悲鳴,讓剛開始修習陰陽術,卻從未真正面對妖物的柏木忍不住縮在佐江懷裡發抖。
我的兒啊,那女子似乎不停地重複著這樣的泣訴。
柏木鼓起勇氣看去,才發現她懷中的嬰兒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隻幼犬的骸骨。枯瘦的肢體只覆上一層皮,眼睛像是不瞑目般地瞪大著,如此駭人的模樣,讓柏木嚇得緊緊揪住佐江的衣擺。
「害怕嗎?」佐江卻像是習以為常似地低聲笑了出來。「害怕就把眼睛閉上,我馬上就帶妳回家。」
最後柏木記得的,就只有佐江這句溫柔到幾乎要滴出水來般的話而已。
隔日正巧是不必修業的假日,泰親一早便遣式神送來布帛與財寶。那式神正是當日陪泰親前來的童子,不知是因泰親的告誡仍猶言在耳,還是感覺到佐江身上異於常人的氣息,那童子堅決不肯踏入宅院一步,只在門邊將東西交託給柏木後,便瞬間消失無蹤。
怎麼這些人都這麼怕佐江那傢伙?柏木對那童子的反應只覺得好笑,壓根就忘了自己當初也差點被佐江嚇哭的事情。
「佐江,這是泰親大人拿來的,說是權中納言大人的賞賜。」
「這樣啊,這布質地不錯,就拿來給由紀做新衣吧。」佐江隨手拿起那幾匹布,是相當昂貴的綢緞,正巧適合給柏木做十二單衣。總是穿著巫女服,柏木不煩,她都看膩了。
啊,可是由紀尚未成年,還是只能拿去做汗袗了吧。佐江婉惜地想著。
「佐江,妳不解釋一下嗎?」
佐江剛放下布匹,就對上那孩子探究的目光。她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才無奈地解釋。「京裡近日都在談論,權中納言宗盛大人愛上左近衛大將家中的女官,苦追許久,終於打動對方芳心,迎娶為妾室。兩人婚後感情甚篤,此女也有了身孕,使權中納言對她更為寵愛。幾個月前,權中納言在上朝途中因身體不適而提早返家,正巧撞破女官與少將佐竹的戀情,一怒之下,便賜死女官。不過據說,那女官是被權中納言正室所害,事實上她與少將並無關聯,而且她死時,正是腹中胎兒足月之時。」
「那麼昨晚的女子是…」
「正是近日為禍京都,使權中納言不得安寧的女官怨靈。」
「那女人也是個可憐的人啊。」柏木感慨。雖然心裡清楚昨夜那女人是不懷好意而來的,可聽到她的際遇,仍是忍不住為其感到憐憫。
「可憐嗎?或許吧。」佐江不以為意地皺了皺眉。「含怨而死的靈可是相當棘手的,昨夜的狹路相逢也不是偶然。由紀,她打從一開始就是抱著要奪取妳的身體,讓嬰兒得以重生的目的前來襲擊我們。昨夜若不是我在,妳早被那怨靈奪去身體了。」
「那女人後來呢?」
「超渡了。」佐江沒好氣地回答。柏木這孩子,真是越來越不把她放在心上。
「超渡?那種佛家的東西妳也會?」
「以前跟高野的和尚學過一些。」
「高野?妳說的該不會是空海大師吧。」
佐江沒有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笑著。
柏木也早就習慣她這樣故做神秘的行為,並沒有深究,只是拿起未乾的毛筆,歪著頭想了想,便在攤平於桌上的申文上寫下四個漢字。
佐江好奇地探頭一看,卻在看清楚那幾個龍飛鳳舞的字時微微愣住。
「怎麼?不喜歡?」柏木看到佐江僵硬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問。「這申文不是要寫上姓名嗎,我想說佐江沒有姓很麻煩,所以才替妳想了一個。」她望著仍舊沒有反應的佐江,委屈地揚起八字眉。「妳不喜歡這個姓嗎?我覺得宮澤很好啊,從小便相當疼我的祖母就是姓宮澤。」
佐江看著她可憐兮兮的神情,張了張嘴,卻又不知從何解釋起,只好將申文收進懷中,苦澀地笑著回應。「很好,我很喜歡,由紀,謝謝妳。往後,我就叫宮澤佐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