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1-04 01:26:55朱和之

回首暮色

傍晚時,我坐上開往市區的捷運。或許因為是情人節,也可能只是遇上週末夜,這班從淡水發的車座無虛席。這兩年身體總是愛鬧些「後青年期」的脾氣,過年這波流行感冒像是又染上了,在捷運上站了一會兒,竟有些疲倦,於是我在過了北投之後下車,換搭乘客較少的中和線。

沒想到我竟因此遇到若。剛坐下時就發覺對座那人眼熟得有異,直覺想到是她,然而一時又認不真切。車上人多,不敢試著亂喚,只盼她抬頭一看,便能從互望的眼神裡得到結果。但她始終專注地讀著一份文件,不時用手上的按鈕伸縮筆圈點修註。

我更加確定,卻也更加疑惑,疑惑於她陌生的神情。她草草在紙上塗劃著,掩不住急躁。她皺眉,和其他的乘客一樣疲憊。

忽然手機響了,她俐落地按掉筆尖,發話,三言兩語打發了,又把筆尖按出來繼續改著。我想到可以試著撥若的手機,但也想起筆記本裡並沒有她的電話。

多年前她搬家後便失去了音信,像舉家移民到列支敦斯登去了一樣銷聲匿跡。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前年偶然輾轉得知她新家的聯絡方式,原來竟住得離我不遠,興沖沖寄了卡片,又打電話請她家人留言,卻都沒有任何回音。不禁一度懷疑自己是否做過什麼冒犯了人家的事情,怎麼這樣一份友情,忽然消失得如此徹底?

我是在高二的時候認識若的,我們同年生,但她晚我一屆。當時我們都是參加語文競賽的老手,我從國一開始就給老師練得一身本事,專比演講跟朗讀——也就是能逼得同學們掩耳疾走的那兩種比賽。她的專長跟我差不多,上了台氣魄懾人。我們分頭拿下北市朗讀和演講優勝後,就被賦予參加省賽的重任,教育局對此似乎相當重視,賽前還把北市四個區的五項比賽共二十名選手召集起來,三天兩頭在台北學苑集訓,一群高中生很自然就這樣玩熟了。對一個高中生來說,那是一段很有意思的經驗,當同學們都必須乖乖待在教室上課時,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離開學校去做一些不一樣的事情,而這個機會又是通過比賽的競爭而來,因此大家都格外自信、格外愉快。

比賽在新竹,辦得煞有介事。習慣獲勝的我們卻幾乎全輸了,正好湊在一起悲憤地質疑裁判的水準,或者酸葡萄地取笑外縣市同學的表現。當晚在旅館,大夥兒玩鬧一陣之後打起枕頭仗來,高中生的精力一發不可收拾,打得渾然忘我,直到忽然氣力放盡,便一個接著一個睡死了。

不知怎麼,我、若,還有一個中山女中的學姊竟撐住沒睡,三個人圍著燈悄聲說話。挫敗感便在累了的我們之間悄然蔓延開來,誰都沒有說,可誰都知道。

學姊比較豁達,安慰了我們一番。她說自己小時候曾被迫與姊姊遠赴日本,過了幾年寄人籬下的日子,因為如此,往後面對困難時也比較堅強。我父親的遺骨恰好安奉在新竹,觸景生情,也跟著講了自己的故事。三人說著說著,逐漸釋懷。在學姊身上,我頭一次覺得被人打從心坎裡瞭解,因此格外貪著聽她說話。一回神,若已趴在椅背上蜷蜷睡去。小燈下,只剩學姊和我細屑的聲音,在若的背影上持續迴盪。

從此若在我心裡的形象就再也沒有變過。我總記得她是脆弱的,用犀利的眼神來藏住退縮的衝動。十年來我一直提醒自己這樣的印象或許對她並不公允,可依然不能阻止自己這樣記住了她。

之後我們便成了好朋友,偶爾一起聽音樂會,平日還經常通信。現在想想也有趣,每天同在一個學校裡上課,也要寫這麼多信。而且寫的又不涉什麼深刻的思想交流,多半也就是雞毛蒜皮的日常瑣事。那真是個書寫的美好年代,我們多半利用無聊的課堂,趴在桌上假裝抄筆記,給許多朋友寫信。給若的信,寫好之後就趁下課時間丟到訓導處門外的班級信箱裡,出手時還多少有點怕被人看見。怕得什麼?怕人誤會我偷寄情書吧。現在想來,其實也有幾分是怕自己誤會了自己。

不久學校舉辦年度歌唱比賽,我們很自然搭檔參加。準備期間她拿來《歌劇魅影》的CD,提議唱〈All I ask of you〉,我一看全是英文,當即拉倒,非〈京華煙雲〉不唱。

於是在舞台上,少不更事的我唱道:暮色中,回首來時路,歷經了多少歡笑、憂傷……。同樣十七歲的她接著唱:看過了,多少愛恨癡狂,總想把所有時光,心中留藏……

很快地,高二結束了,然後高三也結束了。

考上大學以後,和若不在同一個學校,彼此疏遠了不少。不過到了大四時,有段時間忽然又密切地聯繫起來。某次有同學找大家唱歌,約在高中校門口見。我打電話約若,她遲疑了一下說那天身體不太方便,或許不能來。結果她還是來了,不一會兒卻生理痛發作,連站都沒辦法站,只好坐進同學的車裡休息。我聽過一個小小的偏方,當人肚腹疼痛時,可按虎口合谷穴以緩解不適,於是要若把手給我,一手握著,一手不緩不急地按壓。

那是我唯一一次握著她的手。沒有異樣的感覺,沒有曖昧的悸動,可又有那麼一點淡淡的不平常。在這殘暑漸消的初秋,我們靜靜坐在車裡,一語不發。

之後我們又疏淡了,待她搬了家,便完全失去聯絡。當下還沒有察覺這是我們失去交集的起點,等幾年後意識到時,人與回憶皆已走遠。

我想起大一時,偶然回高中去找若的事。那天下了課回家,發覺沒帶鑰匙,當時「大哥大」還不普遍,無處求救,就索性在外頭消磨時間。我隨興漫步,不知不覺走回高中母校。時近聯考,尋到若的班上,果然見她乖乖留校自習。我們坐在教室外輕聲聊著,說了些什麼早已沒有印象,但她講話的樣子至今還是非常清晰。也就是如平日的那樣,有分寸,有把握,像個不忘要謙虛的專家。犀利的眼神裡,恰如其份地藏著平靜的感傷。

對我來說,那是我們的告別之談。雖然當時我們都還不明白,雖然往後幾年裡我們仍然是很好的朋友。

抑或是,我也開始變得善於遺忘起來,只能夠記得那沁涼夏夜的最後一次促膝之談。



捷運忽然已到圓山,提示站名的廣播讓對座的女子吃了一驚。她匆匆收拾好東西起身,列車隨即停妥開門,我猶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女子的腳步飛快,我小跑追上,還剩兩步遠時輕聲喊了她的名字。若嚇了一跳回過身來,驚魂未定卻問:你是誰?

若說我變了不少,我半認真半打趣道,變了倒不要緊,別是妳忘了就好。她說,也差不多忘了。我分不清這是衝口而出的真心話還是一句失敗的笑話。

我跟若要名片,她在皮包裡摸了半天才找到最後一張,遞過時說很快會換工作,得給我寫上私人的E-mail。輪到我在背包裡掏筆,指尖卻隱隱發涼。好不容易拿出筆,她已經「搭」一聲按下伸縮筆寫了起來。

我們都趕時間,彼此無話,其實也是不知從何問起。於是就寒暄兩句。

她步下扶梯,我搭上捷運。幾站後我轉了公車,坐在車尾,就著貼了隔熱窗紙的深色玻璃偷窺這城市的夜空。忽然間感傷洶湧起來,彷彿方才不期然撞個正著的,是自己的青春。

我沒跟若要手機號碼。我知道青春是要不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