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2-23 19:25:16朱和之

★音樂書摘與感想‧《海邊的卡夫卡》與舒伯特

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
賴明珠譯

第十三章


(前略)

我們進入服務區的餐廳吃晚飯。我吃雞肉和沙拉,他吃海鮮咖哩和沙拉。這是為了填飽肚子而吃的。他付的帳。然後又再上車。周遭已經完全暗下來。他一踩油門,引擎迴轉針就猛然跳上去。
「聽音樂沒關係吧?」大島先生說。

沒關係。我說。

他把CD唱盤的播放鍵按下。古典鋼琴音樂開始響起。我側耳傾聽了那音樂一會兒,大概聽出來了。既不是貝多芬,也不是舒曼。以時代來說是介於他們中間的一帶。

「是舒伯特嗎?」我問。

「對。」他說。然後兩手放在方向盤上,以時鐘來說是10點10分的位置,瞄一下我的臉。「你喜歡舒伯特的音樂嗎?」

沒有特別喜歡。我說。

大島先生點點頭。「我開車的時候,常常把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放大音量來聽。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我說。

「因為要完美地演奏法蘭茲‧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作業之一。尤其這首D大調的奏鳴曲更是。特別難彈。如果把這作品的一、兩個樂章單獨拿出來彈,是有鋼琴家某種程度可以彈到完美地步的。可是要四個樂章都齊全,把所謂統一心性擺在心裡頭聽起來時,以我所知,就沒有一個能真正滿意地演奏了。過去有很多著名鋼琴家挑戰這首曲子,可是每個都有眼睛看得見的缺陷。到現在還沒有一個人有非他莫屬的演奏。你想是為什麼?」

「不知道。」我說。

「因為曲子本身是不完美的。羅伯特‧舒曼雖然是舒伯特鋼琴音樂的良好理解者,不過連他都批評這首曲子是『天堂式的冗長』。」

「曲子本身既然不完美,為什麼各種名鋼琴家還要來挑戰這首曲子呢?」

「好問題。」大島先生說。然後稍過一會兒。音樂將那沈默填滿。「我也沒辦法詳細說明。不過只有一件事可以說。那就是擁有某種不完美的作品,正因為不完美所以能強烈地吸引人心——至少是強烈地吸引某種人的心,這麼回事。例如你被漱石的《礦工》所吸引。因為那裡有像《心》和《三四郎》之類完成的作品所沒有的吸引力。你發現那作品。換另一種說法,是那作品發現了你。舒伯特的D大調奏鳴曲也一樣。其中只有該作品才能挑起的心弦的挑法。」

「那麼,」我說,「回到最初的問題,為什麼大島先生喜歡聽舒伯特的奏鳴曲呢,尤其是在開車的時候?」

「舒伯特的奏鳴曲,尤其是D大調的奏鳴曲,如果照那樣順順利利地彈的演奏的話,就不成其為藝術了。就像舒曼評論的那樣,太過於牧歌式的,太長了,技術上也太單純。那樣的東西如果乖乖彈的話,就沒有味道也沒有感情只不過變成骨董品。所以鋼琴家才分別加上他們的巧思和功夫。加以設計。例如,你聽,這樣強調斷句(articulation)。加上彈性速度(rubato)微妙變化。彈得快一點。加上強弱變化。要不這樣是撐不下去的。不過如果不夠小心謹慎的話,那種設計往往會破壞作品的品味格調。變成不是舒伯特的音樂了。彈這D大調奏鳴曲的所有音樂家,沒有例外地全部在這二律相悖(antinomie)的矛盾中掙扎。」

他專心傾聽著音樂。哼著旋律。然後再繼續說。

「我常常一面開車一面聽舒伯特就是這樣。就像剛才說過的那樣,因為那些幾乎都是,在某種意義上不完美演奏的關係。優質而稠密的不完美可以刺激人的意識,喚起注意。如果一面聽著這個獨一無二的完美演奏一面開車的話,說不定會想閉上眼睛就那樣死掉也不一定。可是我側耳傾聽D大調奏鳴曲時,可以聽出那裡面人為的極限。因而知道某種完美,是由不完美的無限累積才能具體實現的。這對我是一種鼓勵。我說的你明白嗎?」

「有一點。」

「不好意思。」大島先生說。「一談到這種話題,我每次都會談得忘我。」
「不過不完美也有各種類別,各種程度吧。」我說。

「那當然。」

「用比較的也可以,到目前為止在你聽過的D大調奏鳴曲中,大島先生認為誰的演奏最優秀?」

「這問題很難回答。」他說。

關於這個他想了一會兒。換過檔移到超車專用車道,快速超越一輛運輸公司的大型冷凍卡車,再換檔,回到行駛車道。

「我並不是要嚇你,不過綠色的Roaster,是夜晚在高速公路最不容易被看到的車子之一。車身矮、顏色容易融入黑暗中。尤其從拖車的駕駛席不容易看到。不小心的話非常危險。尤其在隧道裡面。其實跑車的車體應該是紅色最好噢。那樣才比較醒目。法拉利以紅色居多就是因為這樣。」他說。「不過我喜歡綠色。就算危險還是綠色好。綠色是森林的顏色。而紅色是血的顏色。」

他看看手錶。然後又和著音樂哼起旋律。

「一般說來,以演奏來看整理得最好的是布蘭德爾(Alfred Brendel)和阿胥肯納吉(Vladimir Ashkenazy)吧。不過老實說,我個人並不太喜歡他們的演奏。因為沒那麼吸引我的心。舒伯特的作品,讓我來說的話,是要挑戰事物的原有狀態,予以打破的音樂。這是浪漫主義的本質。舒伯特的音樂在這意義上是浪漫主義的精華。」

我側耳傾聽舒伯特的奏鳴曲。

「怎麼樣,很無聊的音樂吧?」他說。

「確實是。」我老實說。

「舒伯特的音樂是可以藉由訓練去理解的音樂。我剛開始聽的時候,也覺得很無聊。以你的年齡來說那是當然的。不過以後一定會了解。這個世界上,不無聊的東西人們馬上就會膩,不會膩的東西大體上是無聊的東西。事情就是這樣。我的人生就算有無聊的餘裕,卻沒有膩的餘裕。大多數人無法區別這兩者。」

「大島先生剛才說,自己是『特殊的人』時,是指血友病的事情嗎?」

「那個也有。」他說。然後看我這邊微笑。那是有點含有惡魔式東西的微笑。「不過不只是這樣。還有其他的。」


(後略,這是在第十三章獨立的一個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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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之隨想


一面聽著肯普夫演奏的舒伯特D大調奏鳴曲一面打完了這個段落,用工具欄的統計字數看了一下,剛好兩千出頭字。不是很長的段落。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習慣把讀書時看到的有關音樂的文字整理起來,貼在BBS上。這個工作其實是不容易持續的,因為並不是隨時都那麼有空。但今天我卻很自然地做起這樣的工作來。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有能夠按照正常作息規律地生活,昨天也相當晚才睡。雖然今天是清爽而美麗的星期日,我也睡到很舒服的狀態才起床,但身體累積的疲倦畢竟太多了,因此下午閱讀《海邊的卡夫卡》幾個小時後,逐漸感覺到無法進入書中的情境。所有的文字都讀進去了,也知道故事正在怎樣地進展,但眼睛和書之間就是有一個無形的隔閡,沒有辦法專注地體驗小說想要傳達的某些意念。對我來說,這樣看書等於沒看。
我必須做一點什麼事情讓自己安定下來,寫字是很好的,打字也不錯。我雖然沒有職業級的輸入速度,但勉強也算熟練,可以反射性地在鍵盤上正確地敲擊,所以空出心思專注地打字,有意想不到的整理心緒效果。

一字不差地打著別人的小說,應該是一般文字工作者最不屑去做的事情吧。不過當我打著上面那個段落時,卻有一種正在「臨摹法書字帖」的感覺。如果我沒記錯,蘇東坡年輕的時候曾經抄寫整本漢書,而他也覺得這個工作對於文字素養的提升相當有幫助。或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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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忘記舒伯特的D大調奏鳴曲是哪一首了。我很喜歡舒伯特的鋼琴作品,也有幾套奏鳴曲全集的收藏,零買的又更多。不過老實說我真的印象深刻,聽兩句就能認出的,只有最後三首,也就是作品編號D958、D959和D960這三首。
我找出肯普夫演奏的全集,找到D大調的那首,作品編號D850。放進CD唱盤播放,的確是熟悉而且也還算喜歡的一首作品。到了第二樂章,卻有些異樣。我先是直覺地想到另一首舒伯特的作品,一個與此相似而又更加美好的樂句,忍不住在心裡哼起來和肯普夫對抗。但我忽然又醒悟到,肯普夫彈奏的其實就是同一個樂章,只是他的分句方式,讓音樂有相當不同的感覺。

我另外放了海布勒的演奏,不是我熟悉的那個。沒住在家裡,有些CD不在身邊,一時沒有更多線索,究竟我熟知並且美得出奇的演奏,是出自何人之手呢?我猜是阿勞(Claudio Arrau),他彈的舒伯特對我來說就是「決定版」,照村上的說法(或賴明珠的翻法),就是「非他不可」的版本。但據我所知阿勞似乎沒有來得及將舒伯特的全部奏鳴曲錄完,而且我所擁有阿勞彈奏舒伯特的唱片,全部都在我現在的住所。我反覆看來看去,裡面沒有一張有D大調作品850的。

怎麼辦?這成為了一個令我困惑的謎。該不會是因為這樣,今天的閱讀才失去穩定性而終於混亂起來?

音樂總是這樣,美好的音樂不一定記得住。而成為「銘印」的決定版美好音樂,有時候竟又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時候悄悄埋進腦袋裡去的。

我不由得疑惑,搞不好是在睡覺的時候,潛意識把這個曲子做了自己喜歡的詮釋……當然這只是因為睡眠不足而產生的胡思亂想。


順帶一題,大島先生(事實上應該就是村上春樹自己的看法吧)對布蘭德爾和阿胥肯納吉的意見真是深得我心。
布蘭德爾的演奏乍聽清透生動,但聽久了總是讓人很疲倦。理性的成分太重了,連應該抒情到什麼程度都像是精心計算出來,然後再確實投入適量情緒的感覺。至於阿胥肯納吉,嗯,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