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09 23:49:40朱和之

二十九歲的最後一天

再過一個半小時,我的二十九歲就要結束了。

前一天依舊失眠到四點,這天將近中午才醒來。半夢半醒間聽到街上一台競選車一直反覆播放毫無意味的大聲音樂,以及偶爾穿插的一句「主席選金平,嗝民黨一定贏」。起床時家裡沒有別人,連狗都不知道躲哪裡避暑去了。電視上最大的新聞是,大連一個好狗命的醫生對摔落馬背的志玲姊姊,「該檢查的都檢查了」。

下午下了雨。我一向喜歡下雨天,但今天在院子坐觀,卻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

傍晚時拿出很久沒用的茶具,沖了前年的冬茶。第一撮茶葉卻有些苦,也許用太滾的水燙熟了,便換了一撮重泡。隨手抽出《倚天屠龍記》第四集翻看,情節一樣熟悉,現在卻能分辨出更多失敗的橋段,以及真正精采之處。對金庸小說始終喜愛,愛的實在是小說中人物的「熱」,比現實中大多數人們還要真性情的熱。也許正是因為現實中難得,金庸才會寫出這麼多熱呼呼的角色,一本又一本。

五月底開始,生涯第四度憂鬱症發作。二十九歲──或者說二十世代的最後兩個多月,就在病中糊里糊塗地度過。像一個註腳。也像一個理所當然的過門樂段。

早就覺得,三十歲不是忽然來的。在二十四歲、二十七歲、二十九歲的許多時候,便已經經歷了三十歲。生日不過是一個法定上的敲釘轉腳,讓你知道從此該徹底死了心,別再肖想會有奇蹟回到十九歲去的。於是三十歲的生日不必大張旗鼓,也無須閃爍躲避,它就是地球固執自轉的又一圈,如是而已。

但是在二十九歲最後一天的凌晨失眠中,卻不免動起一個頑皮的念頭:如果真不想活到三十歲以後的話,我還有一天的時間可以考慮呢。

但既然通過三十歲這條換日線並不會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活不活過三十歲也就沒差了。如果真能有什麼變化,譬如把二十歲的時光像蟬兒脫殼一樣,從背上裂一道縫,跳一個赤條精光白嫩肥美的,新的我,或者本來的我出來,那也真是件好事。

可惜我知道,三十歲的第一天,我依然該胖的地方胖,該笨的地方笨,該沮喪的心靈一樣空洞。

好幾天沒有聽音樂。也沒有刻意,就忽然想聽,聽了傅尼葉拉海頓的大提琴協奏曲,王健夏漢阿巴多合作的布拉姆斯雙重協奏曲,最後是托特利耶拉的舒伯特阿貝鳩奈。心想,這會正在發神經,待會應該聽聽舒曼?很奇怪,倒是沒有想到平常最愛的,發神經的達人馬勒。

我開啟電動的舊記錄,半途重破了一次「鬼武者」一代。系列遊戲的第一部,許多未盡精細,卻也最令人感到生鮮驚豔;那本重看過不知多少次的林語堂著宋碧雲譯《蘇東坡傳》,書籤夾處五十七歲的蘇東坡正在前往嶺南謫居地的路上;《倚天》最後,一九七七年的金庸作跋道:「然而,張三丰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書中寫得太也膚淺了,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

「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

家人們都不在。二十九歲的最後一天,是一場不痛不癢的驟雨,幾泡怪味卻也回甘的冬茶,幾本爛熟的舊書。這樣的安安靜靜。

於是我三十歲了。



2005.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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