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03 20:21:27朱和之

巴黎的四個鋼琴家

我是在由香港往巴黎的飛機上認識紀子的。她憑窗,我臨走道,之間一個空位緩衝著彼此的陌生。飛機起航後不久就飛進了夜色,空服員拉下所有的窗板,熄了燈,我們各自沈默地度過十多個小時的夜航。

天亮了,空服員拉開窗板,整個機艙便忽然醒了。空姐遞來一張黃色的入境卡,上面全是法文,我一字不識。頭一次到歐洲,不免有些忐忑。偷眼瞧鄰座這位女生,有幾分台灣人的氣質,便試著用中文問她入境卡該怎麼填。她卻用不甚流利的英文回答我,腔調硬梆梆地,顯然是日本人。我看她熟門熟路的樣子,就說自己初來乍到,下了飛機若有麻煩還請她關照。

結果通關非常順利,倒是出了關以後,托運行李足足遲了半個多小時才出來,我們就在這段時間聊上了。紀子說她住在巴黎,是一位鋼琴家,我驚喜之際不覺厚著臉皮衝口說自己是個樂評人,紀子不疑有他,也十分高興,彼此有了幾分同道中人的親切。

原來她也是從台北來巴黎。她在巴黎音樂院一位主修大提琴的台灣同學畢業了,歸國公演,就找紀子搭檔。音樂會南北各有場子,其中還包括中廣的轉播。紀子說其實一半是好玩,也沒拿演出費,就是同學幫她出個來回機票而已。

聊不多時,行李出來,我得在入境大廳等女友來接,便彼此留了電話作別。

這次萬里關山地來到法國,成就的是一樁慘烈的失戀。痛心地與女友分手後,隻身回到巴黎混了幾日,其間自然是苦悶不堪。萬念俱灰之際,心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於是撥了電話給紀子。她一聽是我,便即大方地相約次日一起吃午飯,我頓時真如溺水者抓到了浮木般,大大鬆了口氣。不過我日文極破而她英文不好,兩人花了五分鐘才講通一句「地鐵香榭麗舍站月台上見」,但覺格外有趣。

隔天順利碰面,她領我到歌劇院附近,說有家餐廳不壞,也不貴。待入了座一看,價錢卻可著實華麗得緊。

我們邊吃邊聊,在餐紙上寫滿漢字。雖然使用各自都不熟悉的語言,但聊的是同樣熟悉的古典音樂,再稍細一談,品味居然十分相近,便不再有任何生澀感了。

紀子說她的母親也是一位鋼琴家,在日本小有名氣。父親和她們分開得早,所以從小她就和媽媽相依為命。我也是自幼便成了單親獨子,頗能領略箇中感受,於是又親近了幾分。

酒飯罷,紀子看看錶,說和同學約好了喝下午茶。我正想這該是告辭的暗示,她卻接著說,不知道我有沒有興趣一道去聊聊?我當然求之不得,因此認識了同樣在巴黎學琴的裕美,三人聊得投機,索性又殺到裕美家叨擾一頓晚餐。

聽她們聊,才知道紀子跟裕美平日功課都忙,也是很少見面的。這次正逢一個十天左右的短假,我才有機會跟她們混在一道。紀子說,她們的假期作業是新練兩首曲子,開學時彈給教授驗收。所以她們一共有四個日本女生,約好了星期天到紀子家「預演」,彼此交換意見。我自不肯錯過這等熱鬧,連忙表示參加。

星期天早上,我在旅館悶得不行,又無處可去,遊魂似地來到紀子家所在的這一區,找了間陽光飽足的咖啡店看書,間或也拿起稿紙塗畫一番。藤椅舒服,街景美好,週日上午的高級住宅區一片安寧。然而不風不濕的巴黎早春,其實氣溫相當低,等坐久了察覺不對時,寒氣已然浸透全身。

我看看錶,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但應該不至於唐突,便撥電話問紀子能否先過去。

紀子家的地段顯然很不錯。雅致而溫馨的套房裡,擺著一桌、一床、三兩個櫃子,和一架平台鋼琴。

她拿出在台灣演出的錄影帶,曲子是柴可夫斯基鋼琴三重奏。這是她母親用DV錄的,沒有什麼鏡頭調度,雖然是三重奏,畫面卻主要集中在紀子身上。音質自然不好,音樂演奏卻果然不壞。

我們併坐在地毯上觀看。有幾處紀子彈得不太自然,我忍不住出聲相詢,不想搔著了癢處。她說三個人玩室內樂,總是有兩票對一票落敗的時候,說服不了合奏的同伴也只好努力配合。我雖然不會演奏,但曲子聽得還算熟,便用自己喜歡的詮釋哼出來,竟引得紀子頻頻稱是。

看完演出,紀子知道我喜歡魯賓斯坦(Arthur Rubinstein),拿出一卷老大師在一九七五年為以色列募款而舉行的告別演出來播放。這場音樂會的實況唱片我非常愛聽,影片卻是頭一次看到,於是和紀子一邊欣賞一邊讚嘆。老人家當時高齡八十有八,指下雖然錯漏萬端,音樂依然美妙得無以復加。最叫人訝異的是,音樂如此令人血脈賁張,魯賓斯坦的身姿卻恆定巍然,出手寫意輕鬆,當真是談笑間強擄灰飛煙滅。

紀子感嘆大師得天獨厚,有一雙大而靈巧的雙手。她伸手比了比,說很多大跨度的和弦,女性鋼琴家得雙手並用。自己彈得匆促不堪的,人家輕腕一舒,稍展指尖就解決了。

正看著影片,同學們也陸陸續續來了。紀子介紹我給大家認識,興沖沖地提到我對她演奏柴可夫斯基的意見,有許多與她不謀而合,竟似把我當作自己人了。

午飯後閒聊過一氣,正戲便上場了。大家或踞或坐,就在鋼琴旁幾乎觸手可及的地方,互相欣賞彼此輪番演奏。

四個人各準備兩首曲子,分兩輪來彈。曲目盡皆不同,琴音中顯現的演奏者個性都很鮮明。裕美彈奏的布拉姆斯,一如其人,處處透露著樸實的溫柔。若干激昂的轉折,她也都委婉而不著痕跡地走過;新認識的小悠,琴音有一種雨過天青的清新氣象,那是胸襟開朗,沒有絲毫心機的人才彈得出來的乾淨明亮。

最有意思的是年紀最長的美和子,她和十歲大的女兒相依為命,兩人曾在卡薩布蘭加住過八年,後來才搬到巴黎。美和子第一輪上場時非常緊張,好像正參加什麼鋼琴大賽的決選,勉強彈了兩個小節就散亂停滯了下來,直說自己腦筋一片空白,希望能夠跳過這一輪。第二輪最後一個上來彈的時候,依然一臉畏懼,遲疑許久不能落指。

神奇的是,等她好容易鐵了心開始演奏,忽然就整個人完全專注在琴鍵上,渾然物外了。美和子的琴聲沉穩老辣,格調高貴,無論是技巧或者音樂性,竟是四個人裡面完成度最高的。好玩的是,曲子結束一回神,她又立刻恢復毫無自信的神色,對剛剛的演出懊喪不已。

她們的演出都具有職業水準,感覺這四位鋼琴家,都只差一步兩步,便能在樂壇上有一立足之地。至於每個人所差者為何,能不能跨過這最為關鍵的一步,就不是我這個外行人所能知,能妄議的了。

音樂沙龍結束,紀子取出點心和紅酒伺候,大家互給意見,也逼我非得說點什麼。我把自己感覺到的,她們在音樂中透露的性情說了,大家都覺有趣,好像也多能接受。只是我在講到紀子時,其實保留了不少。

紀子的琴音是四人中最難掌握的。她彈奏技巧艱難的拉威爾《庫普蘭之墓》,而且顯然狠狠下過一番苦工,彈來渾沒半分勉強。至於她在音樂中顯現的個性,並不像其他三位那樣清晰鮮明。有時候古道赤腸,像我們共同喜歡的魯賓斯坦一樣豪邁灑脫;正熱情間,卻又會冷不防將面孔一扳,寒涼交代過音符,叫人錯愕不已。

是善變?是畏縮?還是不願與他人坦誠以對?畢竟是初識,我沒敢把這些想法和盤托出,只揀了些不要緊的優點說了。

氣氛既佳,美酒也飲下了,大夥兒都樂不可支。紀子和小悠最是脫略形跡,一反平日高雅的鋼琴家形象。尤其是講到各自的指導教授時,就像遇到偶像的小女生一般尖聲作勢,直讚老師好帥。

這次聚會之後,我們這群人每隔一兩天就到不同人家裡聚會玩樂,或是到古城的陋巷裡泡夜店。無非是暴飲暴食,放懷暢談。對於失戀的苦楚濃得化不開的我來說,和她們在一起的每一段時光,就是水面上的一口喘息,以是我也不能不依賴著她們。

如此瘋了幾天,我有些警覺到不應該濫用這依賴,不知道這樣巴著人家是否給她們帶來困擾?假期不長,各人該做的事情想來不會少。有時候紀子電話裡忽然冷淡的語氣,也讓本來就心神不寧的我有些小心起來。

我想是時候了,於是和航空公司劃位確認了歸期,然後打電話向紀子辭行。紀子聽了,淡淡地道,她們的假期也將要結束了。她稍稍一頓,接著又說大夥兒還沒有去小悠家鬧過呢,收假前要不要一道去一趟?

這天的聚會只有紀子、小悠、我,和一位男同學阿壘參加。小悠家遠離市區,得坐好一段火車出城。出了車站,紀子在路邊的酒舖熟練地挑選了幾支紅酒,味道漂亮,價格又好。

這些孤身旅外的留學生,多燒得一手好菜。小悠弄了一大盆韓式鍋飯招待大家,她說在日本時曾和一個韓國男朋友交往,此君是個怪人,竟然送她有哥吉拉(酷斯拉)圖案的襪子當生日禮物。我故意衝著小悠說,喜歡哥吉拉的鋼琴家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小悠立刻抗議道,她才不喜歡什麼哥吉拉咧,不知道那個怪人在想什麼。

不知怎麼,小悠聊到她在巴黎的生活。她說日本老家的景況大不如前了,對她的供應愈感吃力。所以除了上課練琴,最近她恐怕得去找點褓母之類的零工來做了。紀子則開玩笑地說,不打工,找到贊助商也行。

沈重的話題很快又被歡聲掩沒,我們快樂地放情宴樂,紀子和小悠再度變成肆無忌憚的女人,硬把我跟阿壘送做堆,要拍下兩個衿持男人擁吻的畫面。

不一會兒我的手機響了,紀子和小悠誇張地跟著「鬥牛士之歌」的鈴聲唱將起來。我說是剛分手的前女友打來,她們馬上裝模作樣地伸長耳朵偷聽,玩得不亦樂乎。

我們玩到快追不上進城的末班火車了才離開。走出小悠家的大門,滿街的乾冷清寂便撲面而來。紀子領我踏著幽雅的快板,穿過小公園的鋪砂子地,踩出沙沙的足音。

鋼琴家氣質的紀子開口了,話語和著暖暖的霧氣,一字一句緩緩地飄進幽闃的黑夜之中。

她說小悠家的經濟狀況比她原先知道的還要糟,小悠如果不能及時找到解決的辦法,也許無法繼續音樂之路了。我想起小悠爽朗的琴聲與笑聲,恨無廣廈千萬間,能讓天下窮困鋼琴家盡歡顏。

今夜紀子似乎特別願意說點什麼,我也樂意靜靜地聆聽。她聊到之前很少提及的感情,細數著跟法國前男友的風風雨雨,也頭一次認真地說到對指導教授的仰慕,語氣平淡,卻更見得真心。她說曾和媽媽分享這份愛慕,同是鋼琴家的老媽,還像姊妹淘一樣為她高興呢。紀子對老師確實非常瞭解,提到老師對她的關愛時,隱隱然透露著初戀少女的天真與滿足。

我有點意外於紀子的坦率。也許是因為她認為我即將遠離她的生活視野,並且永不再出現?

當時我卻想,不管她是把我當成了可共私密的朋友也好,還是一個不會開口人言的守秘樹洞也罷,我都將是她最忠實的聽眾。在這靜夜裡。


次日我獨自坐火車到城北郊外的戴高樂機場,打道回台灣。上飛機前給紀子撥了電話,沒有人接聽,幾響以後轉成答錄。我遲疑了一下,用稍微客套的語氣感謝她這幾日的招待,希望他日還能再會。

飛機離陸了,我想起那天在紀子家的小型音樂會,忽然對紀子的音樂有所領悟。我最想告訴紀子但也最不能說出口的是:我在妳身上處處看見自己,所以與妳一見如故,卻也因此不能夠毫無保留地面對著妳。

積壓的疲倦像書架坍倒般侵襲過來,還沒等飛入夜空,黑暗已深深地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