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8-20 00:50:59朱和之

揪心悲哀的憧憬與告別──馬勒大地之歌(下)

4.
而現在,馬勒的擔憂不幸成真了。就在麥爾尼格的度假別墅裡,馬勒再一次面對摯愛的生命從手指縫間流走的痛苦。這一次被他抱在手裡的是大女兒瑪莉亞。

瑪莉亞和他的感情極好。她是難產出生的,馬勒當時幽默地說,「還沒出生就諸事不順,真不愧是我的孩子。」在險惡的大環境中奮戰多年,性格趨於嚴酷、尖銳的馬勒,終於也有了一個發散溫情的出口。每天早上,瑪莉亞都會跑進馬勒作曲的房間,和他說著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的悄悄話。兩人不時傳出笑聲,很久以後瑪莉亞才渾身髒兮兮地讓馬勒帶出來。
然而她在到達麥爾尼格的第三天就病了,得的是猩紅熱和白喉。整整兩個星期,瑪莉亞躺在床上掙扎、呻吟。這次馬勒也是寸步不離。他看過太多臨終者的容顏,心裡有數。但是他已經無法像對恩斯特那樣說故事了,這一次他只能默默地與孩子道別。

心頭的悲傷還沒有稍稍化開,愛爾瑪也緊跟著病倒。馬勒想要轉變一下沉悶的氣氛,開玩笑地要醫生幫自己診斷,沒想到卻真的發現嚴重的病症。日後的追蹤治療告訴我們,他得的是一種叫做「亞急性細菌性心內膜炎」的毛病,心臟瓣膜上的內膜會一再因為鍊球菌的感染而發炎,治療這種病有特效藥,就是盤尼西林,不過那要在十七年後才問世。而馬勒日後也就是因為此病而辭世。

悼亡兒之歌的恍惚沉痛,悲劇交響曲結尾的三記重擊……


匆匆離開了傷心地回到維也納的馬勒,常常被人發現坐在仙布倫王室夏宮的長椅上,獨自茫然地發著呆。

他所珍愛的一切,現在又都再次破滅成幻影了。曾經投注全副心力的事業、熨貼心靈的親情,都失去了。愛爾瑪長年與馬勒相處所累積的精神壓力,也在女兒死去後整個爆發崩潰,導致幾年後發生紅杏出牆的感情危機。而馬勒最耽溺也最擔心的死亡陰影,終於也緩緩籠罩到的頭上,不知道何時將襲及自身。

長年以來他一直疑惑、追尋的生命問題再次浮現。身為猶太人與藝術家的遺世孤獨感也再次強烈地侵襲而來:「我們為何存在?死後還會繼續存在嗎」、「我如何能瞭解一位悲憫為懷的神所創造的萬物竟會如此殘暴乖戾?」、「我是一個三重的無歸宿者……到哪裡都不受歡迎。」個人的瀕臨死亡、調性音樂──也就是他所熟知深愛的德奧傳統音樂的瀕臨死亡、以及由社會瘋狂進步帶來的,整個文明文化的瀕臨死亡……這些因著他敏感心靈而生的疑問與感懷,曾經因為幸福而暫時退在一邊,但撥去了幸福的覆蓋,原來它們還是完完整整地佇立在馬勒的心頭。

他自己說過,對自然與美的熱愛原本就是在命運與人世摧折下的出口。在出發度假之前,朋友波拉克送他一本詩集,當中也正充滿了與自然融合為一的美,以及深切的人生感悟。獨坐沉思的馬勒,此時或許也想起了這本《中國笛》裡一段譯自王維的詩句:

朋友啊,你知道在這世間,命運待我並不仁慈……
我要回到我的故鄉,我的安歇之處。
我將不再去追尋那遙不可及的遠方。


5.
八世紀的中國詩人,撫慰了十九世紀奧地利音樂家的心;而這位波西米亞猶太音樂家,卻也隔著時空深深觸動我們的情感,說起來真有點奇妙。小時候從課本上已經習慣了中國數百年來的闇弱,突然發現馬勒一闕扛鼎大作裡有我們文化外銷的成果,驚訝之餘、親切之外,居然也有些莫名奇妙的得意。不過這得意隨即轉變成熱騰騰的好奇,究竟馬勒用來入樂的詩是哪幾首?歌詞前雖然標記了作者:李白、張籍、王維、孟浩然,但從標題卻看不出原來的詩目。究竟這些曾經深深打動過我們的大詩人,是用哪些詩句打動了馬勒呢?

經過海內外各國馬勒迷以及漢學家們的考證,目前在七首詩中已經有六首十分確定,它們分別是:

大地悲愁之酒歌:李白〈悲歌行〉第一闕
秋日孤人:錢起(並非原標示的張籍)〈效古秋夜長〉
青春:不詳
美人:李白〈採蓮曲〉
春之醉客:李白〈春日醉起言志〉
告別(用了兩首):孟浩然〈宿業師山房待丁大不至〉、王維〈送別〉
(*原詩請參見附錄)

《中國笛》是德國人貝特格(Hans Bethge)翻譯的,但事實上貝氏並不懂中文。他是把當時三本歐洲現有的中國詩集加以整理:《中國抒情詩》、《白玉書冊》以及《唐詩》,後兩本是法文。《中國抒情詩》和貝特格的《中國笛》很顯然主要是從法國女士戈緹耶(Gautier)的《白玉書冊》擷取而來。該書在書後加註了原詩名,每篇作品前也用歪歪斜斜的書法附上作者姓名,據此我們得以考證出大部份的原作。

較有問題的是第二首和第三首。第二首〈秋日孤人〉的作者提為「Tchang-Tsi」,漢字姓名卻寫著「李巍」這個考倒唐詩學者的神秘名字。依照譯音推斷是張籍,但翻遍他的詩作,並沒有相符合的。最後在上海音樂學院教授錢仁康的地毯式搜索下,查出錢起的〈效古秋夜長〉在詩名與內容上皆與〈秋日孤人〉相當接近,可以說幾乎是確然無疑。

而第三首〈青春〉,在戈緹耶版裡的詩名是〈瓷亭〉,雖然提為李白的作品,但是沒有人找得到原詩。有人說是〈宴陶家亭子〉,但稍微比對一下內容就可以發現兩者毫不相關;我另外試著翻過全唐詩中二十多卷李白詩,初步也未發現任何相彷彿的一個句子。有人指出,此詩中所描繪的一些場景器物,根本就不可能在唐朝出現。所以研究馬勒相當有心得的多納德‧米歇爾(Dolnad Mitchell)大膽推斷,這首詩很可能是戈緹耶出於自己對唐詩的狂熱而仿作的,然後忍不住假李白之名藏夾在書中發表。

姑且不論她是否自造新句蒙混世人,戈緹耶實在不是一個負責任的翻譯者。很多詩明顯地被任意增添,詩目也隨她意改過了。貝特格不懂中文,當然照單全收,而他自己在從法文翻譯成德文的過程中,加油添醋的情形更是不遑多讓。所以馬勒讀到的詩,已經與李白等人相去甚遠了。

詩雖走味,其中的意境和精神還是有的。值得注意的是,這六首詩中只有王、孟這兩首被選入《唐詩三百首》或《千家詩》,李白和錢起的作品則必須查閱《全唐詩》才找得到,並不是中國傳統公認的第一流作品。當然,每個民族的思想與審美觀不同,因此也自有一套對作品的評選標準。透過翻譯,唐詩中由精簡文字與聲韻格律所構成的豐富美感也很難保存,外文只能就意境來發揮。所以我們可以從這個過程中去理解對方的思維,發現一些有趣的事。

譬如說李白,他是一位全方位的天才型詩人,各種形式的詩他都嘗試過,關心的主題也很廣泛。他寫出充滿人道關懷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也寫出「美人捲珠簾,深坐蹙娥眉」的深閨幽怨。高貴典雅者如「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登臨感懷者如「夕陽斜照,漢家陵闕」。而他在世人心中最具代表性的形象,是豪放雄奇、狂蕩不羈的,像是「且樂身前一杯酒,何需身後千載名」、「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抽刀斷水水更留,舉杯澆愁愁更愁」。雖然滿腹辛酸,卻同時有著強大的樂觀與旺盛的生命力。或者灑脫,或者充滿期待,悲傷到極點時也只是把自身寄託在大自然間,讓風把微微的悵然帶走。

到這裡我們漸漸分別出馬勒和東方人的美感在根本上的不同了。馬勒頹廢、自棄、強自說愁卻又逼使自己相信他真的擁有這麼大的的悲傷;孟浩然、王維的寄託自然是與大自然和諧地成為一體,馬勒投身入天地間卻是遲疑不前,反覆與之衝突。所以!他選用的詩作,大多也充滿頹唐、無可奈何與乏力感(也無怪乎沒有被中國評述者選入經典之林。)姑舉一例:

悲來乎,悲來乎!
主人有酒且莫斟,
聽我一曲悲來吟。
悲來不吟還不笑,
天下無人知我心……
(〈悲歌行〉,第一闕)

馬勒的音樂充分掌握了原詩借酒澆愁的滿腔委屈,但是歌詞已經嚴重變形,失去含蓄,將當中的情緒推向極端:

美酒已經傾倒在純金的酒杯裡,
但且別急著暢飲,先讓我為你高歌一曲。
這首哀歌將在你的靈魂裡狂笑迴盪,
當悲傷慢慢襲來,
靈魂的花園逐漸荒蕪,
歡樂與歌聲漸行漸遠以至消逝。
黑暗是生命;黑暗是死亡……
(大地悲愁之酒歌,部份)

〈秋日孤人〉是另一個更變本加厲的例子。錢起的原詩是對秋夜裡為遠方情人(或親人)紡織的孤單少婦寄予同情,委婉地代訴感傷。到了《大地之歌》裡,卻被馬勒借去了充滿蕭瑟、孤寂的場景用來自傷。「我的心疲倦非常,我的小燈,在燈花一閃之際熄滅,催促我進入睡眠。我走向你,鍾愛的安歇之處,是的,給我寧靜,我渴求撫慰。」不但歪曲原詩的意涵,也大量增加不相干的新句。

馬勒引用的「唐詩」,實際上在藝術面和精神面都偏離中國頗有一段距離;他經由友人處得到「中國音樂」樂譜,從中選取放進《大地之歌》的素材,今天我們也很難指明出來甚至加以考定了。


但這並不減損《大地之歌》的成就,今日我們對馬勒的感動之處,或許也會讓馬勒和西方人大惑不解,但我們也是真真切切地為《大地之歌》震撼且感動著的。馬勒對某些詩句格外感到共鳴,拿去譜曲入樂,藉此忠實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勇敢地告訴世人他的自溺、疑惑與不可救藥,這樣的真誠正是藝術作品最珍貴的創作原料。

眾所周知,因為貝多芬、舒伯特、布魯克納甚至德弗札克都只完成了九首交響曲,所以馬勒鴕鳥式地將他的第九首大型管弦樂作品命名為《大地之歌》,事後還得意洋洋地說,後來的第九號交響曲其實應該算是第十號。他似乎靠著這招蒙混了上天之視聽,偷寫出整整一大首交響曲來。不過上天大概還不至於真的愚闇到被馬勒的小技巧所欺,或許只是體諒地放了點水。祂知道,馬勒必須在第九號交響曲完成最終的自我,到達更高的精神境界,用更超脫、更自然的心情和人世作最後的告別。

我們的確聽到,馬勒通過大地之歌的糾結、掙扎、絕望與頹然告別後,終於與死亡正面相對了一回,徹徹底底、清清楚楚看了仔細。在大絕望之後體會到了一些豁達:

我該寄身何處?想是浪跡在這群山之中,
尋找我寂寞心靈的安歇之處……
我將不再茫然地去追尋
我所追尋的依然常在心頭,只是靜待時刻的到來
我所鍾愛的大地,終將處處繁華似錦
沐浴在春天的青翠氣息之中
無論何處、直到永遠
閃耀著藍色的光芒
永遠,永遠……




----------------------------------------------

附錄:《大地之歌》引用原詩
(根據《全唐詩》)

悲歌行/李白

悲來乎,悲來乎!
主人有酒且莫斟,聽我一曲悲來吟。
悲來不吟還不笑,天下無人知我心。
君有數斗酒,我有三尺琴。
琴鳴酒樂兩相得,一杯不啻千鈞金。

悲來乎,悲來乎!
天雖長,地雖久,
金玉滿堂應不守。
富貴百年能幾何,死生一度人皆有。
孤猿坐啼墳上月,且須一盡杯中酒。

悲來乎,悲來乎!
鳳凰不至河無圖,微子之去箕子奴。
漢帝不憶李將軍,楚王放卻屈大夫。

悲來乎,悲來乎!
秦家李斯早追悔,虛名播向身之外。
范子何曾愛五湖,公成名遂身自退。
劍是一夫用,書能知姓名。
惠施不肯千萬乘,卜式未必窮一經。
還須黑頭取方伯,莫謾白首為儒生。



效古秋夜長/錢起

秋漢飛玉霜,北風掃荷香。
含情紡織孤燈盡,拭淚相思寒漏長。
簷前碧雲靜如水,月弔棲烏啼鳥起。
誰家少婦事鴛機,錦幕雲屏深掩扉。
白玉窗中聞落葉,應憐寒女獨無衣。



採蓮曲/李白

若耶溪傍採蓮女,笑逐荷花共人語。
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袖空中舉。
岸上誰家遊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
紫騮嘶入落花去,見此踟躕空斷腸。



春日醉起言志/李白

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
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
覺來盼庭前,一鳥花間鳴。
借問此何時,春風語流鶯。
感之欲嘆息,對酒還自傾。
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



宿業師山房待丁大不至/孟浩然

夕陽度西嶺,群壑倏已瞑。
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
樵人歸欲盡,煙鳥棲初定。
之子期宿來,孤琴候蘿境。



送別/王維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
但云莫復問,白雲無盡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