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是纏綿悱惻的吳儂軟語，本該是溫柔一笑傾倒衆生的角色女子，卻在如殘陽般的燈光暗影下，吸著醉生夢死的鴉片，斜睨著一雙迷蒙的眼，看著那個趕走又不是，留又留不住的冤家。這是侯孝賢電影《海上花》在我腦海裏留下的深刻畫面，仿佛幽微的熏香，鑽進五臟六腑，便在那裏紮下根，怎麽趕也不肯出來了。
　　《海上花》原本是韓子雲用吳語寫的小說，張愛玲極愛這個故事，於是她將這個故事改寫成國語版，出版時分成了《海上花開》和《海上花落》兩本。因爲有了張愛玲的改寫，很多人才得以閱讀這本世情小說。
　　然而，侯孝賢在拍《海上花》的時候，卻又將其還原成了上海話。在曖昧狹窄的空間裏，一段段看似稀鬆平常的小對白，卻掀起一段又一段的情感。
　　
　　十九世紀末的上海英租界，高等妓院被稱爲「長三書寓」，在書寓擺酒客稱爲「做花頭」，所以，倌人（妓女）與客人之間，便是互相「做」彼此而已。
　　我對這樣的稱呼極感興趣。不知從何時開始，中國人習慣避諱。不能講和皇帝名字相關字，不能講不吉利的字，更不能稱呼一些被人鄙棄的職業或事情。就連神話傳說，似乎也不例外，講述七仙女與董永的愛情故事《天仙配》裏，七仙女就對「傘」和分食梨子很敏感，認爲那代表了「散」和「分離」。
　　因此，作爲社會最底層的妓女，她們已經無法再得到什麽了。男人的來去，全像來來回回的酒拳，只圖一時開心，過後誰也不記得說過什麽。就像最後大家勸執意要與情郎同死的雙玉那樣：「客人的話怎麽能相信，都是在瞎講。」於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女人便將最後一塊錦帕蓋在那個所謂的「尊嚴」之上，她們或嗔或笑，在「書寓」裏稱自己爲「先生」，將夢想中的斯文幻化爲自己殘留的一點驕傲。她們以爲，自己會較會那些男人一些東西……
　　
　　電影裏的光一直很微妙，是一種昏黃，帶著末日的氣息，又帶了點糜爛偷歡的快樂。在那樣的燈光下，每個人的面目都不是很清晰。朦朧的，我們似乎只能靠對白和情節來辯識誰和誰。
　　有點驕傲，有點潑辣，有點世故，又有點單純。那些女人們守著一個逼仄的小天地，守著一個或幾個男人，或悲或喜，似乎情緒都很濃烈，卻又都不鮮明。換言之，她們是同一種女人吧，想依靠卻又想逃離，想抓住男人卻又害怕被男人抓住。難怪張愛玲會花那麽多的時間，來把她們一一描述。
　　而男人們呢，大多時間在吃酒，劃拳，「社交在他們生活裏的比重很大」（注）。在你做花頭我參加，我做花頭你來玩這樣的氛圍下，新的人被帶了進來，老的人又有離去。書寓如死水，那裏留守的是幾個倚賴家具和首飾而生存的女人；書寓又是流水，永遠有來去的男人教會那些女人一個真理：「不要有情」！
　　沒錯。婊子無情。
　　
　　「戲子無義，婊子無情。」這是一句老話。《海上花》中的女人，全如海中漂浮的花，孤立無依，只能以「無情」來裝裱和保護自己。
　　沈小紅與來自廣東的洋務官王蓮生是相好，得知王蓮生做了另一個倌人張惠貞，吃醋的小紅帶著娘姨去打了張惠貞，一副不讓人的潑辣模樣，宛如王熙鳳再世。但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卻有著一家大小要她養活的生活重擔，但是，她卻只做王蓮生一個，如一株寄生植物，將一生攀附于一個男人身上，渴望日後得到安穩的生活。可是，三心二意的男人終是無法給她關懷，於是她愛上了一個武小生。王蓮生得知，不僅氣得砸了東西，還離開了她娶了張惠貞，到最後，沈小紅只落得個淒涼狀況，連傭人都不得不辭去……
　　雙玉和雙寶時常爲了小事情吵架，一句尖刻的話都能引出一個禍端。雙玉愛上五少爺淑人，兩人情話連綿。雙玉將五少爺的情話當成誓言，得知五少爺定親後，強迫五少爺與她一起吃食鴉片赴死……
　　翠鳳是個潑辣的女子，她做羅老爺和錢老爺兩戶客人。雖然她喜歡的是錢老爺，但是爲了贖身，她卻經常將羅老爺留在身邊……
　　老鴇黃二姐早已年老色衰，然而，她卻依然姘頭無數，時常將銀錢揮霍一空……
　　無情，就是這樣被訓練出來的吧。這裏的女人，一個個看來全不是弱者，可是最後的結局，卻總是讓人感到悲哀。
　　
　　女人盡心竭力地想抓住男人，最後卻發現男人只是把他們當成玩物，甚至是裝飾自己的物品，女人的悲哀何其大。就像雙玉，我想在「死」過那一次之後，她就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傻了。一萬兩，就解決了她的愛。五千贖身，五千嫁人。嫁給誰？五少爺一直這樣問。但是他的阿叔卻不答，只說「嫁人的事情頂難了」。難在哪里？是要說服一個癡情的女人忘記她的愛，嫁給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男人難嗎？還是，要讓那個女人從此死心，不再動情難？
　　沒人知道。
　　一切都像一場夢。
　　夢裏貪歡，醒來只在枕邊殘留一聲歎息。王蓮生最後要調走了，他對新娶的張惠貞也不滿意，但是又能如何。只能在吃完飯後，走到煙榻前，看著眼前的女人幫他裝上煙。她的手是那麽細緻，她的動作像一場邀約。在那裏，她等著他一起來做一個醉生夢死的美夢。夢裏，如佛謁一般，訴說著一段哀愁的預感。
　　夢醒了後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這些如海中飄零著的花的女人們根本不去想，也想不到。在她們的生活裏，只有一刻，只有現在，只有眼前。
　　只能是用眼淚和絮絮叨叨的獨白來埋怨那個沒良心的人。
　　或者是，賭氣糟蹋男人十六塊大樣，買一個不需要的簪子。
　　僅此而已。
　　
　　注：張愛玲。〈國語本海上花〉譯後記（出自《海上花落》）。
　　
　　【海上花】電影資料：
　　
　　導演： 侯孝賢
　　編劇： 朱天文
　　製片： 廖慶松
　　演員： 高捷、魏筱惠、梁朝偉、劉嘉玲
　　
　　出品公司： 侯孝賢映射製作
　　出品時間： 1998年
　　發行公司： 侯孝賢映射製作
　　
　　圖◎《海上花》電影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