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06 01:23:02kivo

【故事SHOP】我的家在上面①

  
  清晨時分,父親帶著痰意的咳嗽在木板的隔壁壓抑地響起來,我睜開了雙眼,悶熱濕溽的空氣中那股長期不見光的黴臭讓我皺起下眉。
  睡在上鋪的阿意翻動了一下,床板發出疲累的「吱呀」聲,他那原本有節奏的鼾聲也像被人掐斷電線的收音機般突然停止,取而代之是不知道咕噥什麽的囈語。他的一隻手越過磨得發亮的床沿垂下來,在陰暗的光線中異常詭譎。他的手好大,仿佛科幻電影中時常出現的大鐵爪,似乎隨時想抓起什麽。
  我把頭略略仰起,想看看他的掌紋。昨天在學校裏,大嘴巴阿麥拉了一群同學咂咂地在說「斷掌」。之所以叫阿麥「大嘴巴」,是因爲他有一顆碩大無比的暴牙,薄薄的嘴唇被暴牙一撐就變得十分腫脹,像被人用什麽東西頂著一般。再加上他還經常講,他表叔公說他口大有福,還說什麽「男人口大食四方,女人口大食窮郎」,大家也就索性成全了他。阿麥的表叔公是在街邊幫人看相的,阿麥喜歡從表叔公那裏聽來一些東西,然後就到我們面前來炫耀。他說話時眯著眼睛,突起的暴牙也很盡職地爲他增添了一些江湖術士的味道。
  「你看,一般人手上都有三條大的線:生命線、感情線、頭腦線。當其中的兩大主紋——感情線和頭腦線合二爲一,橫穿過手掌時,看起來就好像一條橫紋將手掌分成二部分一樣,這就叫斷掌。男人和女人的斷掌不太一樣,有句老話說,『男兒斷掌值千金,女兒斷掌爹娘養。』所以,你們娶老婆的時候千萬要看清楚。」午休開始前阿麥用他表叔公的口氣在一群男生中賣弄開來。
  圍著他的男生「哄」一聲地大笑起來,邊笑邊嚷,「要記住啊,別討到斷掌的老婆。」
  阿麥更加得意了,他的暴牙全露了出來。「說不定我們班裏就有斷掌的女生啦,大家看仔細一點,千萬別和她們談戀愛。」
  湊在教室另一邊的女生朝阿麥抛來鄙棄的目光,然後交頭接耳地在一旁相互交談起來,偶爾她們中間也有人伸出手給對方看,接著便是嘻嘻哈哈的笑聲。
  我一個人坐在教室的角落裏看著國文書,教室裏的喧囂似乎和我無關。教室的前方,男生和女生成爲兩大對立的幫派,他們的聲音和窗外的嘶喊的蟬一樣讓人心煩意亂。
  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收了什麽錢,不然爲什麽唱得這麽賣力。
  我放下書,把頭伏在課桌上,微微閉起眼睛。光線在我眼角的縫隙裏變得飄忽不定,在光影的深處,我看到了那張臉,白皙光潔的臉龐上撲閃著一雙亮麗如清澈見底的深潭的眼睛,吹彈欲破的紅唇輕巧地揚起一道美妙的曲線。
  我突然聽到一個女生低低的叫喊:
  「丁容是斷掌。」
  女生開始嘰嘰喳喳地騷動起來,阿麥則帶頭開始尖叫,讓我很想沖上去給他一拳,把他那令人討厭的大暴牙打斷,讓他慘叫著地上打滾。但是我沒有,我還是閉著眼睛趴在桌上,仿佛一切和我無關。樹上的蟬聲越來越淒厲,似乎在爲這場沒有意義的糾紛呐喊擂鼓。我猛地睜開眼,剛好看見丁容跑了出去,不小心還撞倒一張椅子。
  「咣當……」
  隔壁突然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響聲,接著便聽到父親渾濁的嗓音沈沈地不知道在咒駡著什麽。阿意的手掌像受驚的蛇般攸地縮了回去,頭頂立刻傳來阿意帶著睡意的不滿。
  「搞什麽搞,每天早上這樣,讓不讓人睡覺。」
  床板開始抖動,我知道阿意起床了。我閉上眼睛,不想讓阿意發現我其實一直醒著,或者說,我在儘量縮小和阿意見面的時間,哪怕少一秒也好。
  可我一閉上眼睛,我的腦海裏就出現丁容撞倒椅子跑出去的背影,卡其色的學生制服在眼前晃啊晃,晃成一隻動感的蝴蝶,擺動的黑色裙擺更像一波波的海浪,讓人眩暈。
  幾乎窒息。
  有什麽猛然蓋\住我的臉。我奮力掙扎,蒙著我頭的枕頭被拿開了,枕頭上臭臭的汗濕讓我幾乎嘔出來。我生氣地坐起來,阿意背對著我拉開門,在我開口前他搶先說話:
  「阿信,快點啦,不然等一下遲到了你不要怪別人。」
  「知道了。」我不耐煩地應了一聲,慢吞吞地起身穿衣服。我真討厭死他了,爲什麽他好像總是和我過意不去。阿意從外面進來,見我還在磨蹭,大大咧咧地喊:
  「小兔崽子你快點行不行。」
  他斜睨著我,粗野的眉毛在亂糟糟的頭髮下霸道地橫著,讓人十分討厭。我不喜歡他,尤其是他的眉毛,總是那麽桀驁不馴,似乎全世界人都是他所鄙視的一般。
  即使他是我唯一的哥哥,我也不喜歡。
  我套上制服,梳洗完畢好後拿起書包出門。阿意垮垮地靠在門口等我,像一個被風吹壞的稻草人。我沒有理他,一個人快速地走過黑暗的長長的道路,仿佛一個飛升的神仙,光亮在我走出地下室的刹那包裹了我。
  是的,這就是我的家,一個搭建在廢棄地下室裏用木板圍成的小屋,在這個光怪陸離每天都充滿新鮮潮流的城市中,我的家如同一塊骯髒的破布縮居地底,那麽敗落,那麽狹小,終日不見光。
  從我記事開始,我和父親還有阿意就一直住在這裏。但從阿意的口中得知,我們原本有一個很大的房子,寬敞明亮,有很大很大的落地窗,還有一個種滿桂花的院子,每到秋天的夜晚,桂花的香氣就像一碗香甜的蓮子羹,可以讓人遐思萬千。
  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院子,也沒有嘗過美味可口的蓮子羹。我懷疑這都是阿意編出來騙我的,包括他說母親是因爲生我而死的話。我根本不相信,要是生小孩會死,母親爲什麽不在生阿意的時候就死掉。還有他說,父親是因爲做生意虧本,沒辦法才把房子拿去抵押,這我也不相信。因爲不管怎麽看,父親都不像是曾經風雲一時的人物,頭髮時常蓬亂地像個鳥窩,鬍子也經常忘記刮,一雙眼睛總是如一灘泥水沒有一點光亮,這樣的一個男人,怎麽能帶領著幾百個職員闖天下。
  所以我不相信阿意,他一定是在騙我。他經常騙我,因爲他覺得我還小,應該不懂很多事情。他老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制服上面的幾個扣子也總是松著,臉上則亙古不變的等著看好戲的表情,讓人看著就討厭。
  我加快腳步,想把跟在後面的阿意擺脫,我不想和他走在一起,就像我不喜歡這個地下室的家一樣。這個深藏在地底的家讓我十分討厭,因爲它只是一個在廢棄地下室的小小斗室,而且還是因爲父親在這幢大樓擔任管理員的緣故,人家可憐他,才讓我們暫居這裏。我真的不喜歡,因爲地下室終年有一股死老鼠的氣味,總熏得我昏昏沈沈。這裏沒有浴室和衛生間,我們洗澡上廁所全要到大樓的公用洗手間。而且這裏一點光線也沒有,總是要靠那盞如同最後的夕陽般昏黃的燈才可以看見周圍的一切。在這樣的一個家裏,根本別提什麽家具或者電器,唯一的一個桌子還是大樓裏一個住戶不要丟棄的,被父親撿了回來,當成我和阿意的書桌。
  我很不喜歡這樣的家,以前老師教我們唱「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時,我就覺得那是一個多麽美好的夢,我好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擁有一個陽光底下的房子,或者是參天聳立的高樓群中的一座,或者是一間矮小的平房,只要我的家在地面上,能夠一開門就見到陽光就好,這樣我也不用在同學面前避諱談我的家,也不用提心吊膽地害怕老師說要家訪。
  我沈默的性格或許是這個家害的,我討厭這樣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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