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離開這個家已經半個月了。和姑姑吵完那一架後，媽媽當晚就帶著行李離開了家。這半個月裏，她沒有去公司上班，也沒有在家裏出現。有人看到她搭上離開這個小鎮的公車，去往哪里，沒人知道。

　　姑姑第二天醒來，似乎完全不記得前一天的事情。面對沒有媽媽的家，姑姑彷彿很開心。她每天都興高采烈地去上班，晚上回來，還會帶回一些好吃的。我們兩個人一起盤腿坐在客廳的地毯上，邊吃邊說一些有的沒的。

　　我也不在姑姑面前提媽媽，也不問姑姑那天的話是什麽意思。我在躲避著。潛意識裏我覺得，如果弄得太清楚，可能會把我毀滅都說不定。

　　這一晚，姑姑買了很多啤酒和吃的東西回家。一看到我，她就開心得像個小孩子，用略略有些嗲的語氣說：

　　「今天可是我的生日喔。」

　　「啊，真不好意思，我忘記買禮物了。」

　　「沒關係，只要你陪我喝酒就好。」

　　「好呀。」

　　我們像平日一樣坐在地毯上，一邊吃著姑姑帶回來的下酒菜，一邊東拉西扯地聊著。姑姑看起來很開心，一聽到我說了稍稍有些好笑的話，她就笑得前仰後合，甚至還趴在地上狂笑不已。

　　可是，我卻覺得笑得如此開心的姑姑其實並不快樂，就像我一樣。但我們都沒有點明，似乎誰先說出來，就會有災禍發生。

　　好像只要跳過去，就可以到另一個世界。這一刻，過去只是前生，和現在以及未來之間有一條巨大的橫溝，以前的悲傷是流不過來的。

　　能這樣生活下去，也不錯吧。我想。

　　姑姑突然開口，把我從冥想中拉了出來。

　　「接吻好嗎？」

　　「啊？！」我傻掉了。

　　「就接吻啊。」姑姑擡起迷離的眼睛，「人家已經好久接吻了，都快忘記接吻的味道是什麽了呢。你就幫幫忙，讓我這個可憐的老女人享受一個甜蜜的吻，好嗎？」

　　我尷尬地對著直爽坦白的姑姑，不知該怎麽辦。姑姑張開雙臂，撒嬌地朝我攤開懷抱。

　　「就一下。拜託了。」

　　我點了點頭。我將唇靠向姑姑的唇。那是女人特有的柔潤雙唇，彷彿黃沙拍打過後的牡丹，外表雖然已被歲月沖刷得滄桑無比，骨子裏卻仍有動人的嬌媚。

　　我們的嘴唇輕輕地碰在一起。姑姑猛地用力抱住我，然後，我聽到她的哭泣聲。

　　「小修，你有沒有覺得，我的嘴唇裏有媽媽的味道。」

　　姑姑的這句話，讓我隱隱看見，過去和未來開始慢慢移動，試圖連接在一起。

　　姑姑放開我。她的眼睛裏含著眼淚，又有一絲我平常沒見過的怯弱。淚水被燈光照射得晶瑩閃爍，彷彿陽光下銀魚的鱗片。

　　「不是你媽媽，就是媽媽喔。」姑姑繼續說。

　　我點了點頭。姑姑看我點頭，哭得更傷心了。

　　「小修，對不起，我不該一直騙你。對不起，請你原諒媽媽。你一定要原諒我，答應我。」

　　我意識到什麽，呆呆地看著她。姑姑哭了一會兒，又猛灌了一口啤酒，繼續一個人自言自語。

　　「其實你也不能怪我啊。當初我在臺北念大學，有一天夜裏在外面，不小心被一個混蛋強暴了。我不敢和家裏說這件事情，我本來想，如果我把這件事情當成沒發生過，或許過一段時間後，我會忘記一切。可是後來我發現，我懷了你。當時你媽媽——就那個一直說是你媽媽的女人啦——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說願意幫我。於是她陪著我去墮胎。可是在醫院裏，我後悔了。我想把你生下來，因爲我覺得你的小手一直在我的肚子裏抓著我的子宮。呵呵，抓得好癢喔。」

　　姑姑說到這裏又笑了起來，因爲笑得太用力，眼淚流了下來。

　　「可是啊，當我回到家和你爺爺奶奶，不對，應該是你外公外婆說了這件事情之後，你外婆竟然因爲激動加氣憤，腦溢血，就這麽去了。像不像演電視？至於你外公，受了雙重打擊，人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我隨著姑姑的眼光看著挂在牆上爺爺——不，或許我應該叫他外公——的遺照。照片是從我們以前一家人的合照裏取下來的，照片裏的他依舊挂著我熟悉的、帶著癡傻的笑。

　　「你外公以前可是一個很英俊、很有氣度的男人喔。可是，那次變故後，他開始瘋狂地喝酒。他喝完酒，就不停地打我，邊打邊罵邊哭，到後來，我都不知道該同情他，還是該恨他。我們的關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變差的。以前他最疼我了，我也很愛他喔。他不停地喝酒，把人也喝糊塗了，就變成現在這樣。當時我挺著大肚子，不得不休學。哎，還有幾個月我就畢業了，當時我可是政治大學的資優生呢。」

　　姑姑趴在桌子上，眼光渙散，似乎整個人都掉進回憶裏。我沒有打斷她的話，只是默默地聽著。

　　「這時候，你媽媽，不是我——是你以前叫媽媽的那個人——她又出現了，她說願意幫我。她的父母在她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但是他們給她留了一大筆錢，足以舒適地過完一生。她說她願意照顧我和爸爸，她還答應，等我生下孩子以後，她願意做孩子的母親，這樣可以避免我記起討厭的過去。當時的我實在走投無路，加上那時你爺爺——不，是你外公哎，我改不過口了，還是叫爺爺吧——他因爲喝醉酒，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了下來。人雖然保住了，可是從此就變成你一直看到的那樣了。是我害了他。一直以來，我都假裝嫌棄他，責備他，其實是害怕看到他那種受傷的眼神啊。哎，當時的我實在沒辦法，只好接受她的建議。我帶著爸爸和剛出生的你，跟著她來到這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小鎮。然後，我成了你的姑姑，她就成了你媽媽。」

　　姑姑的聲音越來越輕，頭也越垂越低。我聽著她夢囈般的絮語，人也漸漸模糊起來。

　　「她說她愛我，她也要我一輩子愛她。我一直以爲我也是愛她的，可是在我的心裏覺得總有一些東西不對勁。我也說不出是什麽，我也說不清楚。在我的腦子裏，一方面我想永遠依賴著她，可另一方面，我又想逃開她。到最後，我都不知道是要留下來愛還是要逃……」

　　姑姑突然擡起頭，抹了一把眼淚。

　　「說不愛她，不對；說愛她，又不對。我覺得我真是沒用，連自己愛不愛一個人都不知道。快二十年了，還是一塌糊塗。醫生說爸爸是因爲心臟病死掉，其實很有可能，因爲爸爸以前心臟就不好。可我卻硬要把責任推在她身上，莫名其妙地發脾氣。我到底愛不愛她啊……」

　　姑姑哭著哭著，漸漸沒了聲響。寂靜籠罩房子，在黑夜裏，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籠罩了我。

　　從來不知道，五月的夜可以這麽冷，冷得讓人渾身哆嗦。當我意識到身體在不停的顫抖，恐懼接著排山倒海地淹沒了我。我想站起來，可是雙腿卻不聽使喚。我蜷縮著把身體往一旁的沙發靠去，人卻沒有絲毫意識。

　　我看著打著呼嚕的姑姑，眼淚慢慢地流了下來。我將雙腿曲在胸前，用手緊緊抱住。我把頭埋在手臂裏，任眼淚流瀉。

　　我好希望世界突然毀滅，或者，讓我就這麽死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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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五點，我推開門，走進濛濛細雨中。

　　我沒有撐傘，雨傘對於隨時都會飄進衣服的細雨幾乎起不了什麽作用。我依舊沿著平常的路走，人卻如跌入時光隧道般混亂。

　　我儘量不去想那些讓我情緒低落的事情，免得自己變得更加難過。我試著去想一些不太熟悉卻有交集的人和事情，可是，狹窄的生活圈總會把我帶回讓我心痛的那個原點。就在我有些沮喪的時候，我想起傑森。

　　我想起那天早晨，我們在靠進維多利亞港的傑森家接吻。其實我們只是讓彼此的嘴唇互相碰觸，除此之外就沒有另外的舉動。

　　「謝謝你。」停止接吻後，傑森感激的看著我，「如果沒有你，今天的我大概會撐不下去呢。」

　　「你有什麽事嗎？」我有些擔心地問。

　　「我很想他。」傑森的目光移向牆壁的照片，微笑慢慢變得苦澀，「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突然很想念一個人，很想和他抱在一起，卻發現他不在你身邊，而且是永遠不可能回來的那種。每次我一到這種時候，就會很難過很難過，覺得死掉比較乾脆。上個月的一個晚上，我很想很想他，到最後一邊哭，一邊用刀割自己的手腕，後來又一個人捂著手跑去醫院找醫生急救。雖然說起來很好笑，但是那種感覺卻真的讓人很難受，彷彿不能呼吸一樣。」

　　傑森把手上的那道傷疤給我看。傷疤像玫瑰的帶刺的莖，雖然外表看來張狂，其實全是爲了保護裏面脆弱的枝幹。

　　「人真奇怪，有時候明明要接受，卻又拒絕。有時候明明結束了，卻又不肯放手。就說我和他吧。我從小就被家裏送到德國去念書，而他是一個在德國留學的大學生，我們兩個香港人，卻在德國認識。當初我也不知道，我會喜歡他，可是就是那麽莫名其妙地，我就跟他在一起了。後來回到香港，我們就住在一起。我父親是個富商，錢也不少，可是我就是不要在家做有錢人家的少爺。我跟著他住這樣的小屋，吃路邊攤，這樣的生活雖然比不上家裏舒服，卻讓我很開心。可是，他卻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麽單純，他販毒，而且還和其他女人搞三搞四，關係亂得一塌糊塗，更重要的是，他還打我，往死裏打的那種。儘管這樣，我依舊沒有離開他，直到他發生車禍的之後，我都沒有離開他。我會選擇走這些路，真是不可思議，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爲什麽要這麽做。」傑森笑了笑，「當初他打我的時候，我在心裏咒駡他，希望他快點死去。可是，當他真的死了，我卻又很想他。我想他壞壞的笑，想他生氣時罵我的樣子，想他穿過我頭髮的手……我的頭髮這麽長，其實都是爲他而留的。因爲有一天我們做愛的時候，他對我說，他喜歡手指穿過我頭髮的感覺。他說，那時候他感覺他真正地活著。爲了打發這種想念，我甚至在他離開之後，尋找不同的男人，我和他們做愛，希望可以找到和他相似的味道或者感覺來救贖我……」

　　我的眼睛微微濕潤，同樣在清晨，遙想起才不過分別幾天的傑森的話，我突然很想哭。我明白，傑森其實也是一個內心佈滿傷痕的人。那天早上我們的吻，不是因爲欲望，而是因爲看到了彼此心中的那個空洞。對已經過去的事情和現在的自我不確定，而一天一天加大的空洞。

　　我們互相接觸，只是我們想從對方的身上獲取解決逃出這個空洞的辦法，然後，我們都失敗了。就像傑森的名字一樣，VERGESSEN，在德語中，它的意思是「遺忘」，可是他卻忘不了。而我，每天清晨五點離開房間，選擇的其實是逃避，可是我也逃不了。

　　或許，我們的方法都錯了。
　　
　　
　　圖◎董運昌《第33個街角轉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