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姑姑突然開口，語氣像在開玩笑。

　　「這個禮拜去香港吧。」

　　我對姑姑的提議有些驚訝。正在喂爺爺吃飯的媽媽聽到姑姑的話，停下手中的動作。

　　「去香港？我們又不是富翁，哪有那麽多錢去旅行。」

　　姑姑像沒聽見媽媽說話，轉過頭對我說：

　　「小修，反正大學還沒開學，你在家也閑著沒事。如果你媽沒時間，我們兩個去好了。」

　　「可是，我沒有錢。」我回答。

　　「我替你出。跟著姑姑，一切都由我來負擔。」

　　「小修不許去。他要在家裏照顧爺爺。」媽媽冷冰冰地開口。

　　「妳不是在家嗎？難道妳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好，還要兒子幫忙？真沒用。」面對媽媽，姑姑的語氣也變得很差。

　　媽媽用力地把碗往桌子上一摔，騰地站起來。

　　「他是妳爸爸，不是我爸爸。」媽媽一字一頓地說，「妳這個人，總是不承擔自己的責任，妳才是沒用。」

　　姑姑也生氣了，手一甩，手中的湯勺在地上跌得粉身碎骨。

　　「妳想把一切都分清楚，是不是？既然這樣，好啊。妳不是李家的人，不想照顧爸爸，那麽，妳可以走了，李家不歡迎妳。」

　　「妳太過分了。」

　　媽媽激動地沖到姑姑面前，一副要拼命的樣子。我忙插到她們中間，攔住兩個都在氣頭上的人。

　　「還是先吃飯吧。」

　　「還吃什麽飯，氣都吃飽了。」媽媽拉開一張椅子，憤憤地坐下。

　　「不想受氣，妳可以走啊，沒有人留妳。」姑姑冷笑一聲，坐在媽媽對面。

　　「李寄雲，我受夠妳了，這個家我也不想再呆下去了。」媽媽邊說邊朝房間走去，「小修，去收拾東西，我們現在就走。」

　　我尷尬地夾在她們中間，不知要怎麽辦。姑姑沖著媽媽的房門喊：

　　「妳沒有資格帶小修走。」

　　媽媽從房裏沖出來，對著姑姑咆哮：「他是我兒子，爲什麽我不能帶他走。」

　　「他是李家的人，妳沒有權利帶走他。妳走以後，我會負責他的學費，妳不用擔心。」姑姑絲毫不退讓。

　　「妳……」

　　媽媽氣得語塞，她把略顯肥胖的身軀趴在桌上，低聲抽泣。姑姑絲毫不放鬆警惕，依舊劍拔弩張地瞪著媽媽。一邊是媽媽，一邊是從小就非常疼我的姑姑，我不知道該勸哪一邊，只能站在原地發愣。

　　就在氣氛像烤壞的蛋糕漸漸硬化時，忽然，坐在旁邊的爺爺發出一陣驚天動的哭聲。他像個受委屈的小孩子，整個人縮在沙發裏，滿臉都是眼淚鼻涕。

　　媽媽停止抽泣，歎了口氣，有氣無力地說：

　　「好吧，你們倆去吧。我留在家裏照顧爺爺。」

　　「謝囉。」

　　姑姑毫不客氣地回了一句，低下頭繼續吃她的飯。媽媽拿起碗，重新開始喂抽抽答答的爺爺。我看著這場像急雨一樣來的快去的也快的風暴就這樣消弭，心中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我不明白媽媽爲什麽對老是沖她發脾氣的姑姑如此忍讓，也不明白對我很和氣的姑姑爲什麽在媽媽面前卻那麽跋扈。她守著這個家，難道是因爲對死去爸爸的眷戀？

　　可是，我在生活的流動中卻一點也體會不到，媽媽對爸爸有這麽深的感情。在我的記憶中，我從來沒看見過爸爸的照片——即使是遺照——一張也沒有。爸爸似乎從來從來都沒有在這個家存在過。而且，爸爸也沒有墳墓。媽媽說，爸爸已經被燒成骨灰，丟到他想去的大海裏了。媽媽和姑姑也從不談起他，彷彿對於她們來說，死去的丈夫和哥哥就應該隨著他的骨灰一起丟掉。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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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姑在香港選擇的酒店，竟然是張國榮從樓頂一躍而下的文華酒店。抵達酒店的那一刻，我心中湧起一種很複雜的情緒，彷彿小晴也跟著一起來了。

　　曾經被下墜的身體硬生生撞壞的欄杆已經換上新的，電視新聞中看過的班駁血迹也無迹可尋。可是，是不是真的不說、不想，就可以讓一切像沒發生過一樣了無挂礙？

　　第二天清晨，當我依舊如常在五點醒來的時候，我就明白，有些東西發生了，就會一輩子鑽在你的骨髓裏。不管怎麽努力，都無法忘記。

　　我穿好衣服，慢慢走出酒店。清晨的中環和夜晚的喧囂相比，顯然是冷清了不少。我不時和一些踏著晨光、醉酒歸家的人交錯而過，心中忍不住想，夜晚的他們都在哪里放縱自己？他們沈迷酒精，是不是也想忘記什麽？

　　我盲無目的地朝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然後，我看了一條全是酒吧的街。雖然街上大多數酒吧的店面都很小，可是，從幽暗的燈光、晦澀的陰影、依舊空氣中彌漫著的酒味就知道，這裏就是香港有名的蘭桂坊。

　　我沿著街道緩慢地向前走。街不長，花了七八分鐘就走到了頭。正當我覺得這裏和想象中的紙醉金迷差太多的時候，身後響起一個聲音。

　　「嗨！」

　　我轉過身，看到一個清秀的男孩斜倚在一家酒吧門邊的牆上向我打招呼。他大概二十三、四歲左右，穿著一件淡綠色的襯衫，人很帥。不過最吸引人的，是他那一頭長到快接近腰間的長髮。第一眼看到他，我幾乎把他認爲是一個女生，如果不是他的聲音提醒我的話。

　　「Happy together？」男孩的聲音裏帶著笑。

　　「啊！」

　　「你不會英文？」男孩的國語帶著明顯的港味。

　　「會，但是不是很好。其實我明白你剛那句話的意思，只是我不知道你具體指什麽。」

　　男孩一聽，臉上滑過一絲奇怪的表情，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我以爲，你也和我一樣寂寞，所以就想找你一起去快樂一下。」

　　「快樂一下？」

　　男孩呵呵大笑。他加重口氣，重重地回答：

　　「對啊，快樂。」

　　「要怎麽快樂？」我有些不解。

　　「做愛啊。」

　　男孩的乾脆利落讓我有點嚇到。他看著我的表情，忍不住再度笑了起來。

　　「別那麽看著我，對於我來說，我能給你的，只有這個。」

　　他從口袋裏掏出打火機和煙。他將煙叼進嘴裏，用手拳起一個半圓，在風中點燃香煙。

　　「說簡單點，我就是做這個的。」

　　他把手放在自己的下體上，用迷離的眼神看著我。

　　「要不要試一試？」

　　這一下，我被完全嚇傻了，傻得忘記去抗拒他來牽我的手。

　　「別猶豫了，走吧。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叫衛傑森」。


　　圖◎藤木直人《COLOR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