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個人在家，有了問題想不明白，就打電話給我。 冬天的時候他問我，安安，你談戀愛的時候是不是也沒有嗅覺和知覺?對於這樣奇怪的問題，我知道不需要回答，只要回問他怎麼突然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就可以了。

然後他的興致便會突然的接上去，講起他一個人出門走走，看到沿著工業區冬天都會發出臭味的小河旁，有一對情侶，竟是相依偎的坐了三個多小時，你說他們不覺得那邊很臭也感覺不到冷嗎?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最後我總會朝父親發脾氣：你也站在旁邊看人家看了三個多小時，對不對?!父親便在電話那邊笑，不像是從前，會對我的發火，硬碰硬的吵一架。 我聽見他遙遠又陌生的笑聲，常常會忍不住，將語氣柔和下來，問那句千篇一律的結束語：爸爸，你如果不喜歡一個人，就過來和我一起住吧。

父親這次竟是猶豫了片刻，試探問了一句：那不會打擾你吧。 我笑，說，怎麼會呢，我還希望你能過來幫我照顧小喜呢。

父親就這樣成了小喜的“爸爸”。小喜是我從朋友家裡抱來的一條小狗，永遠長不大的那種，父親的鞋子，是它最合適的小床。父親幾乎沒用多長的時間，就收買了小喜的心。他把它放在上衣的兜里，露出小巧可愛的頭來，然後帶它買菜、逛街，到公園裡散步。

即便是不允許帶狗狗進入的超市裡，他也會教小喜暫時不要吵鬧的在衣服裡待上一會兒，等進去了，看見旁邊沒人在看，便讓小喜露出頭來透透氣，還不忘徵求一下它的意見，問牠喜歡吃什麼儘管說，“爸爸”有的是錢。

我午飯在公司吃，所以將父親接來，其實並沒有多少時間來陪他。幸虧有了小喜，可以讓我心裡的歉疚，因此減淡，甚至晚飯時看到他只顧著與小喜自言自語，會稍稍的嫉妒。有一天當我看見他笨手笨腳的幫小喜縫製一件衣服時，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爸爸，我小時候你可是連塊手帕都不知道要幫我買呢!你太寵小喜了。

父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說：我只是覺得小喜沒伴，一個人太寂寞了。我在這裡多待一天，就替你多照顧它一天吧，它現在進步很快呢，都知道跟我對話了。

我不知道父親是怎麼和小喜對話的，他也不說，保守得像商業機密一樣嚴密。 問過兩次之後，我便懶得去理了。我想慢慢老去的父親，怎麼竟越來越像個孩子，跟一隻狗狗，都會有不可洩露的秘密?

幾個月後，我開始談一場新的愛情。晚上下班後，男友有時在我的房間裡待著，看到父親，常常會覺得拘束。父親看出我喜歡這個男友，便主動對我說，爸爸還是回去吧，等你們談好了，有了更大一點的房子，我再來陪你。現在的孩子談戀愛，都喜歡獨處，我一個老頭子會破壞情趣的。我知道父親這是在找藉口，在家鄉，他沒有女兒，但有一大堆可以下棋的老友。但是在這裡，除了小喜，還有我這個不太稱職的女兒，他再找不到人來交談。

父親走的時候，沒帶走小喜。 他甚至在跨出門的那一刻，連頭都沒有回。 而小喜，卻在父親走後，不安分的叫來叫去，連飯都不肯好好吃。 父親還是不捨，到家兩天後便打來了電話。 跟我講完一大堆廢話之後，他突然有點羞澀的問：我能和小喜說說悄悄話嗎?我一笑，隨即將小喜抱到電話旁邊來，將話筒對準了它。

小喜在父親的呼喚裡，突然興奮的叫了一聲。它繞著電話轉來轉去，似乎想把父親從電話裡救出來。 起初聽不清父親在說些什麼，在小喜的前爪不老實的動了一下後，父親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

我猜想定是小喜不小心按到了“免持”，但父親卻不知道，依然在說著他不肯讓我聽見的悄悄話：小喜，你最愛最想的人是不是爸爸?如果是，就叫一聲讓我知道;不是的話，就叫兩聲。 在父親的聲音裡溫順下來的小喜，果然“汪”的叫了一聲。 然後我聽見父親繼續說下去：小喜，將來等你嫁人了，不會忘了爸爸吧?如果爸爸有一天老得走不動了，你也不會嫌我煩吧?要是你有困難了，一定記得要馬上跟爸爸說，知道嗎?還有，你要找個好人家嫁，不要像爸爸，脾氣壞，連手帕都不知道給女兒買，記住了嗎?

我在小喜一連串的“汪汪”叫聲裡，流出淚來。我老去的父親，他給小喜的每一分愛，對小喜說過的每一句話，原來都是給他最深愛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