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27 02:00:42小沙子

兩代 - 民35

我出生後身體很不好,一直到兩、三歲左右才會講話、走路。我們家在豐原算是經濟狀況不錯的大家族,父親排行第三,他上有兩個哥哥,下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妹,我們與全部叔叔伯父的家庭成員住在一起;最小的六叔因為祖父的兄弟沒有孩子,所以給祖父的兄弟領養,後來祖父的兄弟娶了一個妾才有了自己的親生子嗣。於是父親剩下五個兄弟與兩個姊妹,家中在祖厝經營一家雜貨店,也兼做西服。父親負責製做食品類的味素,與到河裡面「電魚」拿到外面市場賣,也與二伯一起做西服。父親存了一些錢後,自己動手組合了豐原第一台的留聲機。但因為我出生了,其他堂兄弟姊妹也陸續出生,所以除了大伯家留在祖厝開雜貨店外,其他人都外出獨立,租屋做自己的生意,但是晚上大家仍舊回到祖厝睡覺,租來的房子只是用來做生意罷了。除了二伯與五叔因為有組父額外的資助,所以有自己的房子,不必回到祖厝睡;因為父親生的孩子都是女兒,而祖父是個相當傳統,「重男輕女」的觀念很重的老人,所以分家產時父親只分到「兩兩黃金」與「兩把的碗」(一把是十二個,結成一束);祖厝是由大伯繼承,大伯與大表哥都得到了最大的一份家產;而大姑姑身有殘疾,她天生沒有右手,也許是因為自卑心作祟,她不想結婚,也終身沒有披上嫁衣,所以爺爺也分了一份也算豐厚財產給她。她憑著這份財產與自己的一手技藝,為人製作衣服,而生活過的也算不錯。

爺爺有做過「買賣銀」的生意,聽父親說:買賣銀的生意是家族一直以來的生意,雖然後來祖父沒有繼續下去,但父親獨立出去創業時就選擇開銀樓,由於家裡的雜貨店名叫「松成」,所以我們家的銀樓就叫「松成銀樓」。我們白天在店裡看店,吃飯也是自己在店裡吃,但大家晚上則回到祖厝睡覺。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年,我的姊妹越來越多,店面也舊了,所以我們徵得房東的同意,在店面後面隔出了一個小房間,將店面以上下分成兩半,在天花板隔出一個非常低矮的小閣樓。小房間是給父母睡的,而我們幾個姊妹則全住在小閣樓上。我記得那個小閣樓真的很低,我們進去都要用爬的,坐起身頭剛好頂到天花板。房東住在我們後面,正確來說應該是房東將長方形的房子的一樓隔成兩部分,一半自己用,一半租給我們,而樓上全是她們住的地方。那房子是木造的,當我們在小閣樓的空間內,他們只要在樓上走動,我們就會聽到嘎嘎的木頭聲。
廁所是在房東自己住的那一邊,我們都必須要去借用房東的廁所。那時的廁所其實是「毛坑」,在地上挖出一個很深很深的洞,洞旁有兩塊磚,上廁所時就是站在磚上。廁所裡又黑又暗又臭,腳踩的兩塊磚會不時晃動,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的樣子,加上房東的女兒「阿ㄗㄨˋ」是個瘋婆子,常常會趁我們上廁所時,從外面將我們反鎖在裡面,這讓我們每次上廁所都害怕極了。所以晚上母親都會拿出便盆讓我們使用,免得被關在廁所一整晚。

房東名叫許枝,但我們小孩子都私下叫她「老小婆」,台語的意思是很小氣。她真的是個小氣的人,當時是日本撤退,國民黨到台灣不久,物價不穩定,每當有風聲傳出說某件民生物資要漲價,老小婆第一件是就是來跟我們說:房租要漲價囉!因為當時貨幣也不穩定,所以我們的房東是以「米價」來算房租。他有一兒一女,兒子是一般正常的人,但女兒卻是一個瘋子,她不但常常把我們關在廁所中,更常常從二樓將尿往下倒,倒在我們店門口,還曾經倒到上門的客人身上,我們像老小婆反應這問題,但她只是很好玩似的笑笑罷了。我們也不能用老小婆的廚房,也許是因為柴火的關係,或是因為我們只租下房子的前半部,所以我們要煮飯時,就必須回到祖厝,煮好了再帶到店裡吃。後來父親跟鄰居租了個廚房,那裡也是給店裡打金師傅住的地方,其實只是一個小小的房間,他們工作是在另一個地方;我們就到那裡去煮飯。那廚房也附有一間浴室,浴室是水泥地,有水龍頭,大盆子(洗澡用)與角落一個直經約十五公分的地洞,這個洞是直通河裡,洗澡時水會直接從這個洞流到河裡。我們大家後來都到這裡上廁所,因為房東的廁所實在太可怕了;而且這種形式的「廁所」在當時的豐原很普遍。

因為母親是大家閨秀,所以不論日子過得再辛苦,父親還是請了負責打掃、煮飯和洗衣服的「歐巴桑」。外祖父叫XX祥,外祖母叫X味,他們在台中縣清水鎮製作草帽外銷日本,在那個交通不便的年代便時常往返日本。由於家中生活富裕,時常捐獻,所以豐原最熱鬧的中正路上的慈濟宮媽祖廟還請他在大門口提了對聯,並且刻在石柱上,他題的字與名字到現在都還在那門上。大太太很早就過世了,照理說應該是二太太遞補她的位置,但是因為我外祖母—三太太是個很強勢的女人,所以後來家裡就由她掌握大權。因為外祖母沒有生兒子,所以二太太的二兒子就被過繼給我母親。二太太的三個兒子包含過繼給母親的二兒子,都相繼到日本發展,並且定居日本。外祖母的三個女兒也就是我母親與他兩個妹妹都住在台灣,母親在日文教學的中學就讀,並讀到初中畢業;三姊妹中二姨媽是讀書讀最高的,他讀到日本女子高校畢業(高中),小姨媽因為過繼給舅公家,所以並沒有讀太多的書。

但是母親的好日子沒有過太久,外祖父母都早逝,所以母親去投靠舅公家與小姨媽又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了。而個性獨立的二姨媽獨自留在清水,時而到清水的親戚家,但她總不願寄人籬下,最後沒辦法了才到舅公家與母親他們同住。母親就在住在舅公家時,有了認識父親的機會的。舅公的兒子將母親介紹給他的同學—我父親,於是他們相親成功便結了婚。當時父親家可是豐原的大地主,所以絕對是一樁門當戶對的佳侶。可是在我三歲時政府實施了三七五減租,家裡的土地就等於被「充公」,雖然仍可以過不錯的生活,但家裡的環境的確大不如前。

國民政府初來台灣時曾經廣招士兵,父親正值壯年,怎麼看都會被捉去當兵,於是父親與幾個堂兄弟打算偷渡去日本,但是因為要游泳到外海上船,父親又不黯水性,所以只好放棄,返回家中。祖父只好拿錢疏通官員,父親才免於被徵召。既然沒有被徵召,父親就在家裡的雜貨店幫忙,所賺的錢全部要充公(由祖父掌控),只有大伯,因為得寵,所以他可以中飽私囊,父親只好自己偷偷向外發展,才得以存下一些錢來。所謂偷偷向外發展,就是自己去河裡電魚拿到外面市場賣;父親年輕時很喜歡吃豆腐出,但當時豆腐價格不算便宜,於是伯父伯母們都會說:要吃就要自己拿錢出來買,不然就別想吃。

我小時候身體很差,一直到三四歲才學會講話、走路,而且身上時常長出瘡阿之類的怪東西,我需要時常吃藥,這一大筆的開銷伯父伯母是不可能拿出來的,所以父親就只有努力「偷偷賺錢」買中藥給我吃,大約我四五歲時,父親的朋友也是鄰居介紹我去看一個叫王X地的中醫,他開的要都是名貴的藥材,但居然真的把我治好了。這個醫師是個很有醫德的醫師,他知道父親的經濟狀況,願意讓我們賒藥,甚至有時候不收錢。我很晚才學會講話,現在回一起來,平常看似兇惡而且對父母親極不友善的大伯父,居然為了我這個病奄奄又不會說話的小女孩譜詞,教我唱歌,只希望我早點開口說話。很可惜的是這首為我而作的歌詞我早已忘了。

小時候生活環境不是很整潔,所以我在學校被同學傳染了頭蝨,連堂兄弟姊妹也都長頭蝨,甚至我們將頭蝨帶回家傳染給大姑姑,這害我們惹來大人們的一頓罵。而且每天洗完澡後就會被迫用樟腦油沾滿在頭髮上,再用大毛巾或是布包起來,每個人看起來都像印度男人一樣。小時候的我雖然內向,但有時候也是很調皮,我時常跟我年齡最接近的堂姐,也是我的同班同學一起搗蛋。我們放學回家一定會經過家裡雜貨店的門口,我們會悄悄走到「鹽漬小管」旁,狠很抓了一大把就跑到屋後,拿鋁製杓子裝滿水,把小管全放進去把鹽洗掉(因為單吃沒有配飯實在太鹹了)就開心的吃起來。大伯母知道我們嘴饞,不但沒有責罵我們,更常在我們放學後拿煎過魚的油炒蛋炒飯給我們解饞,說起這滋味,真的是無可比擬,是我們小時候的一大享受。聽說我的睡相也不太好,也可能是被其他姊妹踢下床(我姊妹同擠一張床),常常滾呀滾的就滾到床底下去,年歲已高,行動不便的曾祖母聽到我的哭聲就會大叫:「X香呀(母親的名字)~快來呦,囝仔又跌下去了,快來唷!」

現在地瓜葉與地瓜都不便宜,但是我小時候地瓜與地瓜葉是豬才會要吃的,都沒有人喜歡吃,便宜的很。祖厝裡有豬圈,所以祖父常要買地瓜與地瓜葉回來當飼料餵豬,這時我們小孩子們又開心了,因為我們可以拿地瓜葉來玩,用地瓜葉做項鍊等,大人都不會罵我們,而且還有的地瓜飯可以吃。這跟現在電視上演的因為窮困而每餐吃地瓜飯相反,我們家平常日子都是吃白米,只有買地瓜餵豬時我們才會順便吃些,但我們小孩子可愛吃香香甜甜的地瓜飯勒。

洗澡時又是一大趣事,我們都用一個巨大的木桶(對當時的我而言是巨大的,剛好可以供一個肥胖的成年人整個浸泡進去),下面有一個鐵製的底座,將自來水一桶桶打入大木桶中,在由鐵製底座下燒柴加熱,這樣就可以洗熱水澡了。我們通常圍在木桶邊汲水先清潔身體,洗好後在泡入木桶中。這時就開始我與母親的戰爭了,我常在母親幫我洗好澡後僵在木桶邊,不肯進入木桶中泡水,因為水溫不好控制常常過燙,又因為底部正在燒柴,所以桶底奇燙無比,但因為我身體不好,母親怕我「冷到」,所以一定堅持要我下水,甚至直接將我抱起來丟進水中。也許這就是造成我會怕水的原因,我到現在還學不會游泳,而且非常怕水。

小時候一次父親騎腳踏車載我出去玩,害怕跌到的我緊緊抓住父親,也許因為太緊張了,我的左腳被輪子捲了進去,受了傷還流了血,但我沒有因此退縮,我自己主動去學,不久也真的學會騎腳踏車了。在這個大家族的眾多孩子中,我是第一個學會騎腳踏車的,當我學會後我還大膽地載堂妹去玩,因為第一次載人成功,所以我高興地跑回家告訴母親,但換來的卻是一頓嚴厲的責罵:女孩子騎什麼腳踏車,很危險呀,以後再騎就打斷你的腿…自此後我就沒再騎過腳踏車了。

當時的人沒有什麼娛樂,但是孩子總是貪玩,所以我們會想出各種花樣。在我很小還不會走路的時候,沒有玩具,我也不知道是因為沒有錢買或是因為沒有得買,反正我就是沒有玩具,但正天在床上總是很無聊,所以母親用做洋裝剩下的碎布做了一個布娃娃給我,但是這個布娃娃長相非常的恐怖,至今我仍忘不了她帶給我的莫大恐懼。不知道為何手很巧的母親為何會做出一個這麼可怕的「鬼娃娃」,至今這對我而言仍是一個大問號。上學後,我常到同學家玩,我們會在他家院子中的大樹下找一朵朵的小白花吃,吃起來甜甜的,我們都用吸的,覺得好像在吃花蜜一樣。現在想想,我們在吃蜜的同時,也會有蜜蜂飛來與我們分享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