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雄的夕陽 ●

親愛的寶哥，每年的此刻與你說說話，成了我戒不掉的一種習慣。

這一次想跟你說的是這麼一件事：

出殯前的最後一場法會，我們在溫暖的陽光下安安靜靜的念誦經文，出殯的那一天，卻下起了綿綿的細雨。

來了很多親戚，見過的、沒見過的、許久不見的（對其他人來說，或許我們才是許久不見的那一個），點頭打招呼，我無法在第一時間分辨出大多數人正確的稱謂，甚至也有些我完全不認得的，對媽媽來說卻有著久別重逢驚喜的親人。

我覺得一切都好荒謬。

許久不見的這些人，大家熱忱的相互道好，一起並排著跪拜叩首，但她前一晚才咒罵著他；他略施手段將屬於他的房產劃為名下；他生性大變將她趕出了門；他們互告；他們咆哮；他指著他謾罵；他流下委屈的眼淚；他扣住所有的財產；他不知妻已病重，即使知悉依舊不聞不問......，好像還是昨天發生的事，但現在彼此兄友弟恭似的站在一起，偶爾還幾近親暱的相互低語。

如果要說是為了往者，也不會減緩荒謬的程度。

虛情假意。

司儀用著哀戚的口吻訴說著子孫們與往者的點點滴滴，配上催淚的國樂，應該是感人而莊嚴的時刻，但除了某個瞬間的鼻酸，卻怎麼也流不出眼淚。沒有一件事情是真的，沒有那麼偉大、也沒有那麼和善，在場的諸位（包括我自己）理所當然有如此濃厚情感的人存在，但沒有的人，也很多；只是因為再怎麼說也應該站在這裡而參與的人，也很多。稱不上有什麼憎恨，真正感到憎恨的那些人，都沒有出席。

並不恨，也無法愛。只不過覺得，就這樣罷。

火化之後大家去餐廳吃了飯，氣氛和樂融融，大舅媽站起來說：「過年不能圍爐，這就當做是我們的圍爐吧！」

圍爐。

我們多少年沒有圍爐了？在我很小的時候，外公坐在主桌，我們得包下餐廳的一整層樓，十來桌的親戚盡是我感到陌生的臉龐，那是我對家族圍爐最深的記憶。多少年過去了，人們開枝散葉有了自己的家庭，也有人永遠離開了，但這些卻不是讓大家不再圍爐的真正理由，種種的利益爭奪或是怎麼樣雞腸鳥肚的心思，彼此漸行漸遠，甚至彼此怨懟。上一次家族大集合，是外公過世的那一天，又最近一次見到親戚，是爸爸過世的那一天。

明明有這麼多狗屁倒灶的事情，明明沒有這麼血濃於水的深情羈絆，即使並不一定與故人真心相待，卻為了已逝的故人短暫聚首。在這樣的時刻，我竟還能冷眼的感到這一切是如此荒謬，或許某種程度的我，也是此般的冷漠無情吧。

吃完飯要回到火葬場撿骨，坐在遊覽車上看著窗外綿綿的細雨，小小的雨滴沿著窗子緩緩的滑落，像是無聲的眼淚，像是心頭上某一處細小的軟刺，隱隱的，好像默默的在暗處冷笑一般。

親愛的寶哥，我想起與我毫無關係的你，遙遠的你，我想起那一年的淡水馬偕、那一年的政大、那一年的大肚山，我記得那時的不捨與心痛；我想起為爸爸送行的那一天，也下著這樣綿綿的細雨，捧著牌位看著窗外小小的雨滴，心裡的眼淚跟著無聲滑落，我記得那時的不安與悲傷。

然而此刻，我卻想著這麼些，其他的瑣事。

真是太荒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