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毓庭:還見山高月更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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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毓庭,煉音術師。輪旋於寫作、導聆與彈琴。現為「新匯流藝術講堂」節目經理,每週主持「音樂新匯流」塊狀節目。Podcast「大叔聊古典」主持人,感謝聽眾支持,剛剛突破215萬收聽人次。同時為《國語日報》藝術版音樂專欄作者、2022奇美音樂節「靈魂的印痕」策劃暨導聆,持續帶給大家從生活出發的音樂介紹。
各位創作坊的小朋友、大朋友,大家好
十月份在〈為有源頭活水來〉一文中,介紹了四位不同領域的翹楚,包括佳美企業董事長游昭明、音樂導聆巨擘劉岠渭、池上鄉長張堯城,以及池上多力米負責人梁正賢,他們將自己的熱情、專業投注在「大坡池音樂館」,為池上灌溉出美的沃土。在鄰近歲末的此時,想為大家介紹一群原本和音樂並無直接關聯的朋友,卻利用自己的能力結合音樂,創造出意料外的人生風景。
我們讀王陽明的「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高越更闊」,感動的就是他寬廣的生命格局。我相信通過閱讀這些主角們的人生選擇與實踐道路,我們也會感欣喜與振奮,好像關於「活著」的可能又被打開了一些。 1.雕塑家蘇泰榮,放送滿山的「行動音樂廳」
寫蘇泰榮老師的報導已有許多,但我覺得最棒的報導,其實是來自他自己筆下。容我在此摘錄幾段:
昨天瑞里國小主任告知,共約80位師生今天活動擬席地而坐,我當下馬上回應「萬萬不可」,堅持一定要有座椅,今天一早上山場佈,發現後面兩排座位是木頭板凳,同時看到更後頭似乎已閒置的閱讀空間(好像是廣達基金會贊助打造)有很多舒服、可拼接、有質感的沙發椅,立即商請把較矮的沙發椅排最前面當低年級的「貴賓席」,結果不僅讓每個座椅有靠背,前面低年級的坐相意外有戲,整體氛圍也大大提升,總之為做好一件事本該盡人事,可喜的是,從孩子到老師(山上三所迷你小學)從頭到尾專注度破表!
在另外一篇相隔不久的貼文,他又再次談到現場佈置實況:
儀式感大概就是「情調」的新講法吧?適當的儀式似乎可以點石成金,讓平凡瞬間變得無比精彩。
**發現有一條路真的叫做「大馬路」**
11/27早上8:00出發,9:30抵達台中外埔的馬鳴社區活動中心(大馬路2號)即刻開始有點挑戰性的場佈,先是掃地,所有窗戶都沒有窗簾也要一一夾上遮光布,天花板高四米,把螢幕、背景布掛上去對一般人也許是不可能的任務,但對我而言差別就在爬上爬下的次數與距離,考驗的是體力,結果證明,寶刀未老,哈!大家都這麼說!
北藝大雕塑系畢業,在嘉義竹崎打造「音樂書房」,我一直覺得身形削瘦的蘇泰榮老師,為音樂圈做的是最吃力、繁重的基礎工程。
2005年起,他開著載有影音設備與螢幕的廂型車,展開「行動音樂廳」計畫。有時在學校教室,完成前面他記錄的步驟,有時在戶外,便與零星志工搭建音響、張開兩層樓高的大投影幕,擺開行動音樂廳旗幟,再現宛如柏林愛樂在郊區舉辦的森林音樂會(Waldbühne)現場。
因為聆聽現場被精心安排過了,無論大、小聽眾,就這樣脫離了「平常感」,自然而然帶著新鮮感走進三大男高音的演唱會影片,或驚心動魄的《杜蘭朵》歌劇中。
我知道「轉換心情」其實是第一個層次,蘇老師身為創作者,他更在意的是能創造「深入人心的聆賞」體驗。他常常強調:「要培養學生對藝術的鑑賞力,必須讓學生接受藝術的薰陶、建立審美能力,審美就不只是線條、顏色,還包括聲音,這整體叫做品味。」品味是最難教授的面向,要讓大眾有「美感」,只能方方面面一點一滴捏塑,只著重單一面向就會不足。
所以,他很年輕時在畫室教畫,就不僅僅在意講述繪畫技巧,更會大量播放古典樂與芭蕾舞劇,讓整個空間塑造學生的靈魂。這也是我為什麼認為蘇老師做的是「基礎工程」,因為只有活在這樣的環境裡,我們才能打從心底覺得「美」重要。
「你知道嗎?我是完全沒有聯絡任何人,然後開著車直接走到學校,和校長、主任說明的。」蘇老師和我分享他剛開始接洽的經驗,並不如想像中容易,「用電話聯絡,承辦人往往會因為無法想像活動內容就先拒絕,但我直接走到校園,帶著過去的一些活動照片,坐下來慢慢和他們解釋,通常就能夠成功。」儼然蘇老師把雕塑作品時的那份耐心,也直接帶帶了推廣現場,每一場講座就像一次下刀,全心投入,義無反顧。「我也要順道說,學校老師接洽時的心態,會大大影響學生對講座的吸收。」蘇老師說,其實大人們投入多少心思,孩子們就會受到多少影響。
從2008年開始,蘇老師選擇在南橫一帶巡迴,希望能補足東部教育的資源,也喚起大眾對偏鄉的重視。在八八風災時,他因為持續駛進校園導聆,被一位校長稱為「南橫小英雄」,後來,即使時常面對學校有人事變動、舉辦意願受影響,他也不曾心灰意冷停下腳步。藝術家的執著讓行動音樂廳始終奔馳,我看見它刻畫出了蘇老師個人的生命史,也刻劃出孩子們隨樂曲擺動的身姿與笑容。 2.數學老師賴永松,打造無邊的民宿客廳
2019年秋天,我和長笛家邱佩珊在池上演了兩場「秋光釀的月」音樂會,音樂館特別幫我們安排在不同地點演出:頭一天在音樂館,第二天在「池畔驛站」民宿。我喜歡這樣的設計,因為對演奏者而言,不同場地就會迴響出不同聲音,不同聲音能表達不同情緒。
民宿演出場地是在一樓客廳,雖說是客廳,但大約有兩個學校教室大小,ㄧ邊設有吧台,一邊擺放了陶器展示架。最別緻的是在角落,民宿主人設置了一個小舞台,大概只有十公分高,上面放有一架直立鋼琴,使平面的空間增加了層次。客廳四周的窗戶特別大,採光極佳,好像整個空間能與戶外庭園連成一片,綠意與人相倚。
我想這樣的開闊感並不是刻意設計出來的,而是直接來自民宿主人賴永松老師的性格。
賴老師過去任教於池上國中,原本是數學老師,但他從不囿限於教職工作,一直積極參與鄉里事務。2000年,他與在地居民組成「池上源流協進會」並擔任會長,全力阻止鄉公所在大坡池中央蓋三座人工島。2003年,他與農民走到第一線爭取池上米標章認證,力排官方與民間壓力(畢竟改變總是帶來不適),成為台灣首批稻米品牌化的開路先鋒。
這些「革命性」的投入,都讓賴老師更加理解到,如果池上要變好,就要在「軟體」上多下功夫,而非仰賴硬體建設或觀光財。在這樣的背景下,當2014年他偶然收到楊館長夫婦邀請,到海端國小參加蘇泰榮老師的行動音樂廳講座後,他就很期待池上也能受到古典樂薰陶:「之前也去過歐洲,但那天聽到安德烈.瑞歐(André Rieu)的影片,就感覺這些音樂怎麼這麼美好,讓整個環境都變得不同。」
沒多久,賴老師就和支持行動音樂廳計畫的樂賞基金會相互認識,並開始積極討論古典樂在池上推廣的可能。他大力引薦樂賞給池上、關山一帶的賢達,並大方出借民宿客廳,給基金會辦講座。還記得劉老師最初的東部講座就是在這裡舉行的,可以說「池畔」客廳就是大坡池音樂館的前身。
此後賴老師像是遇見多年不見的朋友,大量吸收古典音樂作品與知識,他告訴我:「許多音樂小時候都聽過,但不知道是什麼曲子,因為樂賞的到來,那些記憶全部都回來了。」而隨著這些年的累積,賴老師和這位「老友」感情益加深厚:「古典樂能幫你分擔解憂,而且還是一輩子的那種。」他也更理解聽音樂的價值,「聽音樂總能感覺到心靈有所昇華,更豐富生活的意義。」
接觸樂賞不久,他就開始在民宿裡播放古典音樂作為日常背景。記得在某個早晨,一位上了年紀的客人原本在吃早餐,大概是受到樂聲觸動吧,突然有感而發對他說:「老闆你知道嗎?我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有好好吃過一頓早飯了。」這句話融合在悠揚的小提琴聲中,成為賴老師心底忘不了的旋律。
2019年,音樂館特別邀請賴老師擔任講者,請他分享一路以來聆聽古典樂的經驗。三月份的講座,他早在一個月前就完成演講大綱,樂曲涵蓋從莫札特《單簧管協奏曲》到威爾第《茶花女》等跨樂派曲目。他笑說小時候上音樂課,老師就是帶大家唱一唱歌,最後再講一點樂理,現在年紀大了,終於有機會好好再上一次,而且還要站在講台介紹,音樂已經變成他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組成之一。
我還記得演出那天,賴老師和師母為了讓現場更有沙龍風味,除了整個挪動原本民宿的座椅形式,還在吧台邊擺滿點心與茶水,每個換位都重新塑造大家對一間民宿的想像。
好像那方客廳不再是客廳,而是一座廣場,當在地人、基金會、音樂家、遊客比鄰,不斷擴大的人文氛圍會穿透眼前的牆面與窗櫺,讓眼前空間失去邊界,讓人心的方圓隨樂曲寬廣。 3.董事長特助陳香蘭,走出音樂館如歌的步履
每次到音樂館,我總喜歡站在門口的佈告欄前,仔細看一遍節目總表。中括號裡,不同系列合力展開一個月的景深,一旁的講題與講師簡介,則長短不一奏出「序曲」,撥動聽眾的心絃。
非常不容易,要把圖表上的場次與時間安排好,已然讓人傷透腦筋,但我知道,比表面上看起來更困難的,其實是薄紙背後,樂賞團隊多年來在東部計畫中的所有嘗試。
行政總監香蘭姊認同我把音樂館的發展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段是楊館長上任前的摸索期,第二段是楊館長上任後的成長期,第三段是疫情開始後的成熟期。她還記得在摸索期時,最大的挑戰出乎意料來自看似美好的初衷:想要把古典樂注入池上。我們都知道游董事長的初心很簡單,就是分享好事、好景、好音樂,他渴望「把池上打造成聽古典樂密度最高的小鎮」,意味著這塊土地將有更活絡的人文氛圍。
然而,古典音樂是從西方生活累積出來的藝術,對東方人而言,如果用「注入」的方式,整套原封不動搬來,似乎就像在田中蓋一幢西式豪宅,再漂亮也和這裡的景色格格不入。香蘭總監很快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她重新思索董事長來到池上的初衷,在介紹古典樂背後,更本質的是「分享」的心吧!先把「分享」的理念做實在,讓樂賞離大家的心近一點,就可能讓古典樂也離鄉親更靠近。「那時樂賞董事楊田林老師鼓勵我們,先求有再求好。」香蘭姊說,音樂館在運作三個月後,決定把目標從「注入古典樂」調整為「以藝會友」,如何讓居民走進音樂館成了初期最重要的目標。
於是,在節目策劃上,除了古典樂講座,場館開始陸續加入音樂會、夏令營、影展、藝文講座,擴大主題範疇。在香蘭總監與全體館員努力下,這個改變成功吸引到更多在地居民與旅人,因為議題活潑、多元,音樂館逐漸轉變為「在地人的生活館」,無論是先對音樂有興趣,或是對其他議題更好奇,一旦走進來,都能感受到濃濃的人情味,和心靈內在的豐盛充實。
2017年9月以後,非常認同音樂館理念的楊華興館長上任,他以其身為在地人的眼光,配合館員鍾啟光大哥、溫佳儀小姐成熟的行政能力,讓香蘭總監得以帶著他們,從「以藝會友」更進一步邁向「挖掘在地光亮」。像是邀請池上歌手小潘來音樂館舉辦民歌音樂會,讓東部人聽見屬於自己的好聲音。另外,2017年中開始,音樂館成為歐洲影展、金穗獎影展巡迴播映的一站,每當影片結束後,館長都會悉心引導觀眾討論,透過更深入的交流,培養居民對文化議題的思辨力。
這個「在地」方向後來持續拓展,音樂館舞台陸續出現珍貴的原住民音樂會,包括前原民台記者少多宜帶領旮亙樂團的演出、台灣國寶級歌手胡德夫的現場彈唱,乃至收納達卡鬧、楊肅浩、莫言、葉東安、昊恩、拉卡.巫茂等多位音樂家「後山音樂人」計畫。古典音樂講座也不只邀請外來講師授課,許多在地人紛紛來到舞台上,分享自己如何認識古典樂,如何聽見樂曲的滋味?
就在場館運作越來越活絡之際,2020年Covid-19疫情無可抵擋地爆發,任何活動即使再貼合地方,也必得硬生生被分開。特別是因為音樂館空間大小有限,只要疫情稍微升溫或還未完全平緩,場館就會為了共同防疫而關閉,這兩年來,未開的時間大概就有六、七個月。
在這段「炸彈」不定時被引爆的日子裡,香蘭總監認識了住在美國西岸主持「蔚藍人文堂公益講座平台」的楊蔚藍女士,受到「人文堂」啟發,香蘭總監決定讓部分音樂館講座搬到線上進行。經過一個多月籌備,兩單位從林伯杰老師的電影配樂大師系列開始合作,在大約半年的時間裡,舉辦了總共二十場音樂館線上講座。根據最後統計,這些活動總參加人次近一萬人,原本只是地方性的聚會,後來成為全球跨時區「慶典」,可以說達到最好的資源共享。
歷盡這麼多的試驗與轉折,我問香蘭總監池上帶給了她哪些影響?她告訴我,她過去一直是個講求SOP、著重框架與原則的人,心中總是不斷琢磨,怎麼樣做最有效率?什麼時候ㄧ定要完成?但是池上經驗讓她理解:一日可以有四季的氣候,天空雲彩總是變化萬千,所以任何事情其實沒有一定非要怎麼樣不可。
回頭讀著總表,那些錯落有致的節目安排——音樂講座接著星空教育,生活講座接著電影欣賞,彷彿最動人的歌聲,會從寫好的樂譜上,帶出幾分隨性。它們讓音樂館前行的步履越行越如歌,滿載香蘭總監對池上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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