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22 17:33:39nailcolor
甜美的救贖
Verona的茱麗葉家露台上
充斥著來自全世界的戀人絮語和除此之外的愛情祈願
Verona特產的Amarone
卻成了結束一段感情時最甜美的救贖
我坐在那兒,雖然不像大多數時候那樣遍身癱軟酥麻,但禁不住從身體深處經過喉頭緩衝出的低沉音階,卻充分顯示此刻我是如何滿足舒坦。得到充分回應的感官需求,轉換成一種心理上的恬靜愉悅,鼻翼兩側沿著法令分布的神經像是被一節一段慢慢鬆開,嘴角的兩端被順勢牽起;微微地,我笑了起來。沉浸在某種安全完滿身心舒泰情況的笑容,或許軟化了先前臉上的那一點僵硬,他也笑笑地舉杯,「敬妳」他說。
杯子觸碰的時候,發出的是清脆透亮的「丁」聲。當我讓鼻尖再度湊近杯緣,先前貪著想一口吸盡的巧克力濃香和微微的玫瑰花瓣甜甘依然翻騰不已,只是才不過須臾,黑色櫻桃的厚重水果醬甜竟也不甘示弱地竄起--這是怎麼一種讓人難忍意亂情迷,不覺笑眼盈盈的香氣啊--當我還沉湎於讓眉頭都要不自覺開展的這醉人香氛,他已經躁急地切進今晚的主題。
「所以妳想怎麼做?」他問。
我臉上還帶著笑,像是方才只是風吹過那樣專注喝酒。這酒喝起來起初感覺倒還順柔,但在一陣甜美的濃郁經過,單寧海浪般拍打舌際的一陣一陣當中,緩慢地,緩慢地,極為緩慢地留下一絲無法忽略的苦。
我耐著性子等苦味幾乎去盡才睜眼看映著燭光的他的臉。他的樣子,和十幾年前我們初識的時候,其實是沒有太大改變。頭髮一樣茂密,眼神依然溫柔,說話的時候老是揮舞著雙手大聲笑的習慣都沒有改過,只是現在的他,眼裡有種我從不曾見過的,帶著苦澀的悲乞。
「我想怎麼做?問題應該是我能怎麼做?」喝酒的情緒太好,以至於這些話說出來竟然也和緩平靜,酒的甜潤包覆住字辭的銳角,深黑色水果醬口感,讓怨懟、憤恨都隔了層深厚的美好。
「幹麼這樣說呢」他語氣裡像是也有無奈,只不過,及至這種地步,無奈其實已經和怯懦分不開。對曾經相愛過的男女,沒有什麼比經過時間的化學作用轉變成憐憫悲哀的愛慕崇拜更難以承受的了,尤其當氣氛看似隱約,其實早就昭然若揭,但誰也都無法超脫到可以說出口的時候。
我躲回水晶玻璃切割出的美好防護罩,在土地、杉木、樹葉類香氣層出之間,巧克力、黑櫻桃、紅色花朵,始終繚繞。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意識到氣味對思考甚至記憶的強制性。充斥我鼻腔的深邃幽遠氣息,讓我居然無法憶起曾經在多少白天夜裡佔據我思緒的不堪畫面。他的狡猾、狠心、怯懦,是怎麼將生命裡的輕、重、愛、恨全部顛倒錯置重排,這會兒都不比杯子裡的氣味來得濃烈澎湃了。
「其實律師會把該弄的東西弄好,條件我也都跟他溝通過了,你大可不必這樣找我出來。」我像是站在制高點,心平氣和地記不起什麼背叛、棄離,只覺得新倒進杯裡的酒,果然感覺還微微有點青,有些讓我可以憶起它們年輕時候樣子的關聯性。那些難以找到字眼形容的青澀豆香、醬香,原來是這樣經過歲月以後長成如今的豐碩壯健。
「我知道都是我對不起妳」他囁嚅著,像是也有良心發現。「我特別帶這個酒來」他說。好像這瓶結婚當年買下的紀念酒,如今除了帶來喝掉之外還有其他出路一樣。「當初這酒挑得不錯」我不由得發出衷心的讚嘆。不特別好的年份,正走到巔峰;不被看好的婚姻,終於也走到盡頭。微微的香料氣味,荳蔻、胡椒地疊了又疊,義大利餐廳裡,我甚至感覺有藥草花園的清涼,風乾番茄微微散出甘酸清香。
「你的東西到時候我會都幫你打包清走,帶不走的酒跟酒櫃可以留下歸我……」
「我們是不是該再……」「不需要」我說。不需要再等,不需要再試探,什麼都不需要了。杯子裡最後一口酒喝起來還有青壯的酸度,然而逐漸軟化的單寧伴隨著的,是自始至終都維持得絕美的先甘後苦。本色盡出的標準1993年Amarone,在十多年前還沒成名的Allegrini手上,已經耀眼這般;曾經被我們以為絕對會幸福的未來,反而經不起事業有成的試探。
至少,在需要喝酒告別的場合,一款先甘再苦,甜蜜到可以帶來救贖的選擇,是相當明智的。我沒有多說什麼,起身跟他揮了揮手,走出那家無處不顯得美好的餐廳,帶著先甘後苦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