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山林的呼喚──重溫《邦查女孩》的堅毅與韌性
以鄉土文學創作,秉承了他一貫詼諧的風格,閱讀他的作品變成了一種享受!
作者簡介
東海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英所畢業。曾獲國內多項的重要短篇小說獎。出版《神秘列車》、《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殺鬼》、《喪禮上的故事》等,曾獲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獎、臺北國際書展大展獎、博客來華文創作年度之最獎。曾任靜宜大學、慈濟大學駐校作家,曉明女中特約作家。目前專職寫作,兼任靜宜大學「文思診療室」駐診作家、「千樹成林」與「快雪時晴」兒童創作班文班教師。
美麗的人、美麗的花,只相遇在生生世世的剎那間,看似巧妙的相逢,緣自走在菩薩道的修行。──《邦查女孩》
受到現代主義思潮下,鄉土文學不再是那麼必然性的創作路,甚至也不受讀者青睞,甘耀明的創作卻選擇擁抱山林,回歸自然,以鄉野人文的觀點創作出既魔幻又寫實的作品,以真實人物塑形小說人物,融入當時的歷史背景、人文風貌,輔以龐大的山林知識描繪山林,原民間的神話故事、鄉野軼聞點綴其內容,使之呈現在讀者眼前的是一個故事性強烈的作品,令人十分入迷,匠心別具,開啟了鄉土文學創作新路。
將時間倒退回一九七○年代,社會逐漸由鄉土過渡為現代化,在當時卻也是一個處在風雨飄搖的的風口浪尖上。歷經兩次國際石油危機的經濟不穩定性;在中國的國共內戰隨著國民黨遷臺而延續到臺灣,採取一中原則,對外宣布退出聯合國,使得臺灣的國際地位被孤立;釣魚台主權爭議引發臺灣南北大學學生抗議活動,隨後臺、日斷交;美國總統卡特與臺灣斷交後與中國建交,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了中華民國在國際上的地位,使得臺灣在國際上一再被孤立;一九七○年代末期的美麗島事件又再次重創臺灣。一九七○年代儼然成了一個苦悶的時代,而時代的苦悶鑄就了人們堅毅的面對生活,不懈地朝著夢想前進。
臺灣,這個哺育我們的母親在甘耀明的筆下化身為堅毅勇敢的邦查女孩,Pangcha,阿美族女孩古阿霞運用她的勇氣與智慧踏歨行走在未知的旅途上,創造一則又一則的驚奇,替那些祖輩們寫下美麗的人生扉頁。小說雖是書寫邦查女孩與索馬師的愛情故事,筆調卻始終環繞山林,對樹木的情有獨鍾卻是始於帕吉魯這一角色的刻劃。索馬師始於日據時代,是伐木師的舊稱,在書中則代表著有信仰的伐木師。索馬師不拿電鋸伐木,保留以傳統大鋸伐木的習性,只鋸掉森林中最老的樹種,以換取森林其他樹種成長的空間,這麼做的目的不為別的,只因為了解大自然共生共息的結構。索馬師不坐流籠,徒步登山,乃是基於對山林的敬意。小說男主角帕吉魯患有亞斯伯格症,對樹木卻有極其細膩的認識,他可以輕易的辨別樹種、樹齡。帕吉魯是真正的索馬師,一生乃在實踐祖輩的遺訓,守護著「咒讖森林」。帕吉魯的信仰不屬於任何宗教,他的信仰只存在於伴他成長的山林。作者透過這個角色的書寫傳達人與自然共生存的依附關係。
小說場景架設在林田山林場作為整個時代伐木業的縮影,帶領讀者見證伐木業的興衰。林田山林場始於日據時代,舊稱摩里沙卡,曾經是多少家庭溫飽的經濟來源,是人們的淘金夢!它也曾經繁榮過,帶動了商場、學校、人潮,卻在一場森林大火燃燒下,走向沒落。在今日,「索馬師」這一名詞已然消失在近代社會,象徵著伐木業的沒落,肇因於山林資源的枯竭,歸根結底是人為的濫砍濫伐!「這年頭,大家到山上吃頭路的都是政府的箍絡,幫國家把樹砍了,大元山、阿里山、八仙山的樹都沒了……」點出了對於整個共犯結構的禍首是政府的一種無奈感。
在文本中,作者對於高山林的知識很有一翻考究,為了更貼切的描繪林田山場的生活,作者將林田開採的設備與專業知識、山林的分佈、林木業的發展史、樹種的辨別方式、從業人員與專業人員的細分、山林的氣候觀測方式等靈活的運用在文本,一方面側寫現在已然列入保育動物的高山動物的習性,時不時的又以原民神話故事點綴其間,筆下人物的書寫又別有一番復刻的滋味:
一萬公頃的伐木森林,危險像愛國獎券強迫中獎,被十噸的原木壓身、遭斷裂鋼纜打傷,或被傾倒的運材車、斷纜的流籠壓得剩下牙齒是健全的。這仍阻擋不了男人上山,因為排隊想賺危險錢的窮光蛋太多了,除非有人離開。最快離開的方式是死亡。
當然也有傳奇故事。有個十年不下山的伐木工賺夠了,離開前來到菊港山莊住一晚,他頭髮與鬍子蓄得很長,幾乎找不到臉,被成天逼著洗臉的孩子視為英雄。他洗了山莊著名的大澡堂,跟古阿霞感嘆說他連蔣公過世了都不知道,花錢請人剃鬍剪髮,帥過秦漢。還有個傢伙瞬間致富,因為他在颱風天停工時,贏光菊港山莊所有伐木工的錢,趁夜反向跑走,穿過中央山脈、沿「孫海林道」下達南投水里,躲過那些氣得在山下攔截的輸家。
在書裡,作者又刻意營造出整個七○年代的氛圍:殺刀王遊戲、香腸賭博、叭噗冰、五燈獎、人們的揶揄口吻、當時代的流行標的等全都在作者筆下靈動活現的描述著,對於國內、國際新聞的鋪陳拿捏得當,而最生動的描述莫過於對小說女主角古阿霞的側寫:
古阿霞又黑又瘦,頭髮很捲,哪來的曬過頭的茄子跟花椰菜,可是她眼睛很亮,只有高山的巨嘴鴨的紫藍翅膀才會有那樣的光膜。
這時後,古阿霞尖叫。那種叫聲極為悠長,而且猖狂,還摻著驚喜。她這功夫是在一九六八年練成,那時紅葉少棒打贏日本和歌山隊,她過於喜悅而瞬間練就喉功。場子上的人回過頭看,沒有人知道古阿霞要幹麼,不過,有兩位年紀約八歲的小孩,被突如其來的叫聲嚇濕了褲檔。
小說的行進承載了人們的夢想與盼望,這是一個關於如何實現夢想的故事。來到菊港山莊的古阿霞因著山林裡的「黑暗的力量」滋生了勇氣,敢於築夢,並在眾人的協助下實現了不可能的復校之舉、開啟了自閉症男孩帕吉魯的心房、找到紅字的親屬、協助素芳姨募得攀越珠穆朗峰的經費、協助小墨汁開眼疾。別忘了還有項東西像天空一樣好,當你想像天有多大,它就有多大。證嚴法師所說的願力,在古阿霞與帕吉魯冒險的旅途上實現了,增添了生命的光彩。
小說最傳神之處還在於作者對其他人物的描述,例如帕吉魯的父親、阿達瑪與孔固力的生死分離、古阿霞祖母護孫的慨然赴死之舉、阿蘭姨給予古阿霞的溫情、趙天民與吳天雄的事跡、岡本美結子一家人的溫情、素芳姨臨死也要攀越峰頂的決心、帕吉魯與黃狗浪胖的深厚情誼……,如此吸引人的情節,讓人忘卻了書的厚度,沉浸在作者創造的世界裡,簡直是一個說故事大師!
林田山林場因一場森林大火走向沒落,只是想也想不到這個故事的結局悲傷得令人扼腕:
帕吉魯沒有如願離開森林,成了咒讖森林的另一則傳說。他與古阿霞的相遇,是他休克前的一瞬間夢境。這夢境是他付出生命最後能量才抵達的甜白之境,這夢境是他在鋪滿青苔的大岩石回望森林時啟動,他走不動,睜眼看天地一滅,慢慢死亡。他死前以堅定的藕斷絲連在腦海中見到了想念的人,要是古阿霞後來知道這點,她餘生會釋懷。她不知道,又老是想到帕吉魯留在原木上的遺言而做不到。
帕吉魯與咒讖森林的羈絆成了最美的回憶,永遠留守在原地,守護著大地,守護著古阿霞,守護著人們心中的夢。
然而,構成這整個故事性最吸引讀者的因素還是來自於臺灣多元文化的社會風貌。過去,葡萄牙、西班牙、法國曾佔領臺灣,也曾在這片土地各領風騷,留下的驚奇或故事也許隨著時代的流逝消失了。近代,在日據五十年的光陰中,也曾創造藝術與學術,留下了事蹟與人文供後人緬懷,現在,則是由臺灣多元族群傳承。啊,這個多元文化並存的社會到底提供了甚麼養分給作者發揮呢?是高山族的純真呢?還是平地市井小民對生活的盼望呢?還是戰後來臺外省人回不了家轉而投入開墾的心境呢?《邦查女孩》是一幅花團錦簇、炫彩繽紛的圖畫,當你走進細瞧,會發現畫上的人物貶著靈動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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