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15 14:08:47… 沉澱西風 ~☆

【轉貼】李商隱無題詩〈鳳尾香羅〉文本詮釋 --- 再析兼論其多義

【轉貼】
李商隱無題詩〈鳳尾香羅〉文本詮釋
再析兼論其多義性閱讀趣味


西風注:

1. 近日與網友PARIS君聊及義山詩中最為難解之無題詩,且是被列入「材料孤懸、詭僻,而詞語朦朧、不易理解」之〈鳳尾香羅〉一詩,雙方對於此詩究為男女何方主訴意見不一,也讓向來只顧多方濫讀直觀感受而「不求甚解」的我大感興趣,經多方蒐尋,發現陳素貞小姐大作參考資料完整且羅列清晰,大喜之餘特予轉載以供網友卓參;
當然,為求本人一貫之「女男平等」立場,將另轉貼一文以明他解。

2. 本文發表於國立臺北師範學院之"國立臺北師範學院學報",第十六卷第一期(九十二年三月)pp.1~24.
作者陳素貞, 時為中臺醫護技術學院通識中心講師、東海大學中文所博士生

茲引陳素貞小姐大作以為李商隱無題詩〈鳳尾香羅〉一文之全面觀照,並特申謝悃。



李商隱無題詩〈鳳尾香羅〉文本詮釋
再析兼論其多義性閱讀趣味

陳素貞


摘 要

李商隱詩一向以多義、難解著稱,尤其是他「自創詩體」的無題詩作,自明清以來,作箋者眾,而附會紛紜亦多;然則,歧義、多解、非線性跳躍遊走的語言,所導致的詮釋不一的現象,正近代西方閱讀理論的思考中心,──本文以李商隱無題詩〈鳳尾香羅〉一首為例,取明清以來、暨近代坊間流行之注釋、翻譯本,參照以相關唐宋詩例,以及唐代社會習俗等記載,重新提出對此詩之文本詮釋,並以此探討閱讀與詮釋之間的關係,以見其多向性文本之閱讀趣味。
關鍵詞:李商隱、無題詩、鳳尾香羅、多義性

本文

壹、前言

李商隱詩難解之特質,自宋初學義山濃豔麗琢體的西崑詩人,即常常感慨未能得其深趣,及金‧元好問論詩提出:「望帝春心託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 之後,晦澀難懂已成一般人對義山詩之印象,迄於明清詩人學者,無不反覆尋繹、奮力揣摩,以為箋解,而義山自創詩體的〈無題〉之作 ,更被視為詮釋義山詩的一大挑戰。

然則〈無題〉詩中或有語詞、意喻皆明暢者,亦有語詞、意喻晦澀難解者;其語意明暢者如〈壽陽公主嫁時妝〉、〈八歲偷照鏡〉等,歷來說解猶紛亂,何況語意晦澀如〈鳳尾香羅薄幾重〉〈颯颯東風細雨來〉等耶?──尤其自明末以來,學者專家每愛以《詩經》比興之寫作傳統,與孟子知人論世、以意逆志之批評方式,來為無題作箋 ;於是,或者以史證詩;或者以年譜證詩譜:將詩作歸入繫年,作詩譜來證解詩意,其間若有疑者,則揣摩詩作,以詩譜重証年譜…等等;──然而,晚唐史料本多散亡 ,於是諸家之解,雖言之鑿鑿,卻陷入自導自演,循環矛盾的錯誤辨證中;而義山〈詩譜〉,也由早期八十七首(朱鶴齡作),增為一九九首(程夢星作),最後可繫年之詩竟高達三百三十首(馮浩作)、三百七十餘首(張爾田作)等等!如此執著於己說,反而忽略了語言本身有其時空語境及個人習慣用法,同時,過度泥於託喻語詞的隱誨性,也往往會導致詮釋上的「無政府狀態」的危機 。

昔薛師順雄曾排開眾議,依清代學者錢良擇所提出的「以義山詩,注義山詩」的原則,重新探尋義山〈錦瑟〉詩之語詞、語境,以回歸詩作之旨意 ,而頗有所穫,──以詩證詩、回歸社會語境,這也是本文主再次提出詮釋的重要原因與法則。蓋詩人興寄之說本難證解,而箋注者在詮釋上之歧義固屬當然;然而,時代之語境與個人用辭之特性,畢竟是今日惟一可具體探求的部分,故陸崑曾《李義山詩集》序中亦云 :
古人有作,當事蹟已亡,典故無考,惟虛字活字,可用吾心體度而發明之。
──所謂「虛字活字」,以能就詩論詩,不作無謂之考證也。

其次,文學文本既不是存在於書架上,而是閱讀實踐中具現出來的顯義過程,則文學的發生,讀者和作者是一樣重要的 ,因此,無論是傳統的箋注說法,或近代的文本與閱讀理論,都有閱讀/詮釋者在主觀中力求客觀的「想像」痕跡,然而,綜合各家之說,是否可能重現作者本意?--作者本意究竟存在否?而身為後來的讀者,對李商隱的〈無題〉詩及其歷來的諸多異解,當如何閱讀或取捨?…以上種種,可以說是今日讀李商隱無題詩首要面臨的問題。

今擬就義山〈無題〉詩之〈鳳尾香羅薄幾重〉,以錢良擇「以義山詩,注義山詩」的原則,再輔以其他唐詩用語,及文化風俗等為參照,並檢視、釐清諸家之說,一則予以重新詮釋,一則以之體味閱讀者在詮釋過程中的閱讀趣味。

貳、「鳳尾香羅」歷來的詮釋方式

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主張將義山詩分別觀之,而今人黃盛雄曾據此細分無題詩為五大類,謂詩中有語詞、意喻皆明暢者,亦有語詞、意喻晦澀難解者,其中,〈鳳尾香羅薄幾重〉一詩被列入材料孤懸、詭僻,而詞語朦朧、不易理解的「情詩」類 ;姑不論其分類適當否 ,〈鳳尾香羅〉一詩的確語意模稜,因之,歷來對於詩義之詮釋紛然,如:

一、幾種繫年之說──
(一)唐文宗大和九年(835),廿四歲:
葉蔥奇:「這是大和八、九年間鄉貢後,考進士未第時作,用未嫁比未登進士第。」
(二)唐文宗開成二年(837),廿六歲:
徐復觀:「義山成進士於開成二年,上三詩(〈紫府仙人〉〈鳳尾香羅〉〈重幃深下〉)皆曲江與王氏(其妻)目成後而遇波折時之作。以時序推之,後兩首當在秋季。義山與王氏之正式成婚,在開成三年初春。」
(三)唐宣宗大中五年(851),四十歲:
甲、汪辟疆:「此大中五年義山應柳仲郢辟將赴東川絕意令狐之詩也」
乙、馮浩:「將赴東川,往別令狐,留宿而有悲歌之作」 (將本詩涉聯到與令狐關係上者,吳喬、杜詔、張爾田等皆有此說)
(四)唐宣宗大中六年(852),四十一歲:
葉程義:「據玉谿生年譜,是詩作於唐宣宗大中六年壬申(852),時年四十,以文干於綯,補太學博士。義山於廿六歲取王茂元女,見薄於令狐,十餘年間,屢啟陳情,皆不之省。至卅九歲,妻卒,陶意始變,今得提補。」又「衡諸詩意,似亦戀詩。」
──以上等等之說,正如龔鵬程所論,以史學考証比興寄托之說,除了涉及客觀歷史知識的完全性與年譜的正確性外,還取決於對歷史的主觀理解,觀點不同詮釋則異,此外,歷史的處境與詩之創作動機,可能有關,也可能無關;何況史傳資料所提供的,僅是歷史的大環境,而詩人之創作,電光石火,斷非只依這大環境的概括就能了解。何況詩乃憑虛幻構,不一定與當時當境之事切合 。
此外,因義山無題詩之沉鬱幽暗,意晦不明,更易導至諸家各偏所執,相互駁斥,如徐復觀先生即認為馮浩(以及與馮浩同論者)之史證與注釋,乃不了解義山與令狐氏之關係,亦不了解義山娶王氏前後,與岳丈王茂元相處之情狀,蓋義山雖出身窮苦,卻無半點寒酸氣,與令狐之間,不須如此委曲云云 ;最後不免如龔鵬程所說的:
本來是要「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結果卻是搞出了好幾種不同的「世」,好幾種不同的作家生平。
──此真不啻是兢業於繫年之說的最大夢魘!

二、不落指實之寄托──
由於實指繫年,難以驗證,於是許多作家在詮釋義山詩時,雖堅持義山詩必有其寄托之旨,在詮釋上卻採取較寬泛的態度,如屈復所謂「讀者但知其必有寄托而已,當就詩論義,若必求其事以論之,則鑿矣。」 ,而這些繫年身世,無論是與王氏之關係,或是與令狐綯之關係等,大約指向兩大方向,一是情感,二是仕途,因此藉男女戀情,以托喻身世宦途之慨,便成為無題詩最熱門的主題;就〈鳳尾香羅〉一詩來看,細分數說 ,例如:

(一)自傷不遇,托喻於閨情
如徐德泓、何焯等所謂的「慨不遇而托喻於閨情」、「自傷不逢」。
程夢星引李白「君平既棄世,世亦棄君平」以為此詩之注腳云:「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故假借女子以為詞。」
(二)以女子之忠貞,托己之情操
又黃侃以為此二首最得風人之旨,所謂:「察其詞,純托之於守禮而不佻之處子,與杜陵所謂空谷佳人,殆均不媿幽貞。」
(三)以女子之相思寂寥,託寓身世悲劇
如劉學鍇、余恕誠之注,以為此詩雖寫幽閨女子相思寂寥之情,其場景近於「賦」,然「直賦其事解則意晦」、「通篇抒寫寂寥中之相思與期待,與作者之悲劇性身世及情懷,固不無相通之處。」
又如鄧中龍譯注云:「…即使是聯繫到詩人的身世遭遇,從詩中加以探討,也不難發現作者寫作這一類的無題詩,或多或少都滲透了自己的身世之感。」
──不落指實的寄托,雖然解釋詩義,在情志上較為寬泛,卻仍然帶有詮釋者相當的主觀色彩,近人鄭滋斌便以為,義山〈無題〉詩中常展示的,作者的寂寞情懷、懷才不遇的悲哀和望援心態,才是〈無題〉詩的重要主題 。事實上,所謂「懷才不遇」的主題,本來即是文人創作的比興傳統,其範圍極廣,因此在詮釋上產生細節的歧義,自然也不可免。

三、乃情詩作品──
李商隱的無題詩雖然未必能繫年,然而,都必然有所謂的寄託嗎?--於是,宋代時,陸游最早提出了「狹邪之語」的看法 ,而後人亦有紛紛繼其說者,對於〈鳳尾香羅〉一詩的討論亦不例外。
如:王夫之謂之:「豔詩別調」
姚培謙云:「此詠所思之人,可思而不可見也。」
陳永正言此詩乃:「美麗的情詩」、「宛轉纏綿,既含蓄,又深摯,東方式戀愛,總是欲說又休,未歌先咽的,……」
黃盛雄謂:「寫眼看情人離去的無奈」、「寫情人別後的寂寥及盼望情人消息的殷切」,且「寫出了人間最豐富,最廣闊的愛情境界。世人看了都會感動、嗟嘆,它並非屬於李義山一人。…義山詩中人物、地點、事情之朦朧化,雖阻礙了我們的了解,但卻使我們擺脫形跡的羈絆,直尋本心,鮮明的感覺到義山繪出的不朽愛情。」
──義山之〈無題詩〉,表面上多為情詩,卻由於「行藏隱晦」,也導致後人揣測不休,或以為〈無題詩〉是寫其不能與不為人知的神秘戀史,對象如宮女姬妾、青樓女冠、王氏小姨…等,因而產生了許多義山與諸女子關係的附會,使得詩歌愈加隱晦。

無論如何,若過度堅持義山〈無題詩〉,不過單純之情詩耳,則未免失之淺薄,而堅持某種歷史或事件的託喻,又失之於「謎」,所幸無論寄託或情詩之說,並非不能相容,近代詮釋者多不矜於一說,而以文本為中心,提出較為客觀、寬泛的說法。

四、多義、寬泛之解

多義性是近人理解李商隱詩的重要觀點,尤其是〈無題〉諸詩,例如〈錦瑟〉一詩之內涵、主旨,自宋以降,便可概括十幾種說法 ,正如近人蔣凡所謂:
無題詩既可以解為愛情詩,但又不僅僅是愛情詩,…無題詩中的愛情,既可說是一種特定的情緒,又可說是一種淨化了的精神追求。…通過無題詩的愛情頌歌,使人類的理想及其生命活力得以無限的延伸。……因此,無題詩可以有一個主題,也不妨有兩個,甚至是兩個以上的主題交叉迭現 。…
而〈鳳尾香羅〉一詩亦然,如劉學鍇、余誠恕《集解》之按云:
寫幽閨女子相思寂寥之情,……與作者之悲劇性身世及情懷,固不無相通之處,……即令作者非有意托寓,亦不妨其於吟詠閨情時融入身世落寞之感,企盼好風之情。(頁1459-1460)

如此,容身世之悲、不遇之情於男女情思中,既可綜合吸收前人諸說,對於讀者的接受反應而言,也能展現出閱讀過程中永遠是動態的特質;換言之,詩的多義性詮釋與多重路線的擴散,不但增加了讀者的閱讀視野,同時形成了更多創造性的想像空間與閱讀樂趣。